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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三藩市馳名的漁夫碼頭離唐人街不遠,經過雜亂參差的火車軌道,冷漠荒僻的巨輪船塢,遠遠望見專供遊人參觀的古舊洋輪,新築的名人蠟像館,瑪麗蓮夢露前夫棒球明星狄馬喬開的餐館,玻璃磚砌的展覽大廈,沿著一灣海,街叉出小小的一片鬧市,乍見儼然像臺北圓環似的,一排低矮的騎樓相接,廊下排滿賣海鮮、賣紀念品、賣禮物的攤子,彩色奇異的貝殼和星形魚成串的懸掛在廊沿,通紅的大蝦和肥蟹成堆的擱滿冒熱氣的蒸鍋,沒嘗到螃蟹已經嗅足海鮮的香味,沒聽見叮噹的聲響,已經覺出貝殼與海風綿綿的情意,處處攤前,叫喊著,擁擠著,嬉笑著,買賣的人,遊覽的人,閒蕩的人。

  夜色裡蜿蜒的窄街恍若一條靈活變色的小飛龍,舞出層層色彩,熠槢光輝!海上歸來的漁船密密的依偎在木欄內海灣的一泓靜水裡,沉沉的緊擁著那個飄泊的舊夢。

  漁夫碼頭的盡端是格瑞達裡方場,這方場是三藩市特色之一的古老纜車(cablecar)的終點,小綠洲似的面對一灘細沙,一灣海水,方場過去,明明是橫斷的一條長坡防堤,沿著「海的」街一轉彎,竟是一條僻街,街尾,一幢比樓房低,比平房高的屋子,既不沾漁夫碼頭的色彩,也不染住宅區的寧靜,帶著既入世又出世的矛盾,就那麼孤單單,冷清清的,趙士元把車停在這房子門口,說:「於鳳就住這裡!」

  走過一片小小的沒有綠意的草坪,迎面飄來縷縷花香,幾簇不甘寂寞的盆花吃力的在海邊的夜風裡招搖。範希彥心裡同時發出一千個問號,於鳳怎麼會住在這裡?她住那間屋子?她在做什麼?領座的事情是不是太苦?這學期她為什麼決定不回學校?她怎麼不去接他?見到他,她會說什麼?沒走進門,心先亂了!

  趙士元伸手按門旁的鈴,半晌,才傳出一個老邁但不衰弱的聲音:

  「誰?這麼晚來敲門?」

  希彥低頭看表,九點半鐘。

  門裂開一條縫,伸出白髮蒼蒼的腦袋,稻草似的雙眉下,兩隻充滿不友善的眼睛正銳利的巡視來訪的三個客人。

  「我們來找於鳳,她在家嗎?」趙士元問。

  「早上有人找於鳳,晚上又有人找於鳳,你們這些年輕人難道沒有別的事情做嗎?」

  老頭子嚴峻的語聲中拖著濃重的歐洲尾音。

  範希彥本能的要跟他解釋,要說的話凝滯住,流不出來,他絕對想不到,來美國第一次用英語竟要為自己的出現道歉和辯護。

  「我,我……」他說不出話來。

  趙士元沒頭沒腦的挨駡,掩不住一臉的不服和不耐,倒是一梅比較從容,她婉轉的說:

  「打擾你,非常抱歉!因為這位范先生今天剛從臺北來,他是于鳳小姐的男朋友。」

  屋裡傳來細微的女人的聲音:

  「赫伯,什麼事情?」

  這微弱細緻的聲音像電流般透過眼前這人全身,那兇暴帶怒的臉色如太陽下的冰雪般自動溶化,他忙不迭的撇下站在門口的三個陌生人,扭身朝屋裡的人溫柔得令人難以置信的答應:

  「沒有什麼,親愛的,有人來找樓上的於鳳,你回到床上去,別操心!」

  扭過臉來,他立刻重新戴上那具嚴峻冷漠的面具。

  「於鳳不在家,」他手推在門上,「後面有樓梯直通她的房間,以後你們找她直接到後面去,不要再打擾別人!」

  然後,他無限憐惜的抱怨了一句:

  「她剛睡下,又讓你們吵醒!」

  碰地一聲關上了門!

  摒絕於門外的三個人摸不著頭腦的彼此呆望。

  「這個莫名其妙的老怪物!」趙士元忍無可忍的罵出聲來。

  一梅牽住他的衣袖低聲說:

  「我們到後邊去看看樓梯在那裡?」

  沿牆繞到屋後,一道破損的木欄矮牆圍住不算太小、未經修葺的院落,踩在腳下沙沙作響的不是落葉,是一地荒草細砂,豎在屋旁那條單薄得踏上去會搖動的防火天梯通向窄狹的一扇木門,這小小的閣樓帶著些許冷漠的倨傲,孤立在鬧市遺落的尾巴上。隱約中,聽得見海的浪聲,卻看不見海的浪潮。範希彥獨自攀梯上去,明知黑黝黝的那扇門不但緊閉著而且上了鎖,他依然固執的伸手推門,這荒僻而神秘,入世且遺世的小樓,於鳳住在裡面的這小樓!

  推不開這個拒人千里又引人入勝的小門,半晌,移不開按在門上的手。

  失望、猜疑、怨屈、惶惑、疲倦,像一層一層冰冷的海浪沖滅燃在他心裡的熱誠、熱望和熱情,他空乏無依的佇立窄梯頂層,海風有意示威的夾帶著寒冷和鹹澀朝他拂來,他禁不住微顫,不過九月天,太平洋這邊已經秋意襲人!

  走下窄梯,他忽有所悟的問一梅知不知道於鳳做事的地方,一梅只知道那家餐廳的名字是什麼,Paradise,地址她不清楚。

  無法去找她,範希彥堅持等她回來!

  他打定今天非見到她不可的決心!

  趙士元容忍的建議:

  「我開車帶你去逛逛三藩市夜市再回來!」

  車駛過市場大街,這條著名的寬敞的大街兩旁,輝煌的商店、影院、餐館、酒吧,令人眼花撩亂,光采聲色,璀璨而匆促,一晃而過,只留給車窗玻璃一抹冰冷的反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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