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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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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飛機一落地,範希彥那顆狂跳的心,隨著滑行在機場跑道上人造的巨鳥,負載著雙翼斑斕的彩霞,拖曳著一尾閃動的夕陽,一陣無可抑制的激蕩後,終於靜下來,止住了!暮色中,三藩市灣的萬家燈火,盞盞乍亮,恍若一片由遠逼近的燦爛的幻海! 跨出機艙門,走過那條封閉的窄廊,腿有點麻木,拎著晴陰雨衣和藍色帆布包的手在微微的顫抖。怎麼這麼長的過道?他急不可待的朝廊外張望,廊盡處是亮著如晝日光燈的候機室,空中小姐友善而完全職業性的站在門口,跟每一個下機的旅客殷殷道別。小小的一間候機室內擠滿這趟由夏威夷飛來的旅客,迎接他們的親人和朋友,一團團,一圈圈的圍住,笑語聲、噓問聲、歡呼聲,以至哭聲,此起彼落。範希彥在亂哄哄的人叢裡掙扎著墊起腳,伸長脖子尋覓: 「於鳳,」他從心裡禁不住喚出她的名字來! 於鳳是在任何場合中都極惹眼出色的女孩子,希彥心裡氾濫著朦朧的類似驕傲的喜悅。 「於鳳,我的女朋友。」想到立刻和於鳳見面,他似乎一腳踩進雲層,飄忽得簡直不能確定自己的存在! 四年在大學,跟於鳳的感情真不知道經過多少波瀾。愛情,對他像一度最流行的孩子玩的那種yo-yo,一根絲系住一個木輪,兜來兜去,轉來轉去,只有一個軸心,于鳳,于鳳,於鳳…… 她最後來的那封信上明明寫著: 「真樂,你畢竟要來了!你不知道這一年我有多想你,你不該去當那一年的兵……,我要去機場等你,接你來……」 也只有於鳳才會說這種矯情的話。她一跨出靜宜的校門辦好出國手續自己先飛走了,留他一個人在臺灣受軍訓,挨苦待的急,受相思的苦!如今反而說這種抱怨的話,這就是她的不講理。範希彥一想起她微噘的豐滿的嘴唇,似嗔的撩人的眼風,渴望像只馬蜂在他心上猛噬一口。 但是,於鳳在那兒?說好來接的,怎麼連影子都沒有呢? 「這位同學,你要到什麼地方去,也許我可以幫忙。」說話的人襟上別的紅布條上有「留學生服務中心」的字樣,範希彥驀地一驚,才發現候機室的旅客都已紛紛四散,除了航空公司的職員,只有他一個人站在空蕩的屋中央。心一慌,不知所從的向門口移步,口裡訥訥的連聲道謝。 「接你的人大概被耽擱了,」那人見希彥仍然伸長脖子向外張望,「這時辰城裡人正好下班回家,公路上traffic擠得很!」然後,他言歸正傳的問: 「你是不是要去三藩市?」 「我,我要去柏克麗。」範希彥放下手裡的提包,從西服上裝口袋裡掏出厚厚的一本黑夾,裡面盡是重要的文件:護照、簽證、機票存根、行李票、加大入學許可書,還有地址簿,他翻開簿子找趙士元的地址…… 遠處傳來急促的呼聲: 「希彥,希彥……」 竟是趙士元,眼鏡歪在鼻子上,頭髮飛散著,正從寬敞的玻璃廊外,朝他直沖過來! 「總算接到了!」他氣喘咻咻的呼出一口氣。 範希彥迎上去伸出手來與趙士元的緊緊握在一起,好像踩在搖盪的吊橋上的行人,攀住橋欄,心雖未定,膽先壯了! 「我正在找你的地址。這位先生,真是謝謝。」希彥朝掛紅布條的人投一瞥衷心的感激,那人報他寬懷的一笑,逕自走開了! 「還是這麼一派斯文!」趙士元重重的拍一下希彥的肩膀。雖然兩年不見,因為一直書信來往,彼此並沒有隔離的感覺,那乍見的一抹生疏,從兩人交換的溫厚的微笑中流逝。是誰說過,從少年時代開始的那種友誼最真摯,最持久,他們的就是那種。趙士元和範希彥從初中起同班同學,一直情同兄弟,雖然後來不同時進大學,而且一個學工,一個讀文,但卻經常見面。趙士元的年齡比範希彥大不了幾個月,因為他讀書一帆風順,作人作事四平八穩,不知不覺的常拿出一副老大哥的派頭。他出國這兩年,一直在加大,已經拿到化工碩士學位,范希彥申請到加大入學許可,大半是由於趙士元從旁相助。 「柏克麗機場多遠?」範希彥摸不清方向的問。 「大約二十五哩。」趙士元伸手接過範希彥從地上拎起的手提包,一馬當先,朝廊外走。 「我怕你行李多,搭公共汽車不方便,所以去借了輛汽車。公路以前我雖開過,單槍匹馬這還是頭一回,偏趕上traffic hour,又怕你下飛機見不到人著急。」他伸手把垂落額頭的散發往後一掠,匆匆忙忙的帶希彥去取行李。 「你學會開汽車了?」範希彥帶點欽慕的口吻:「這兩年,你,你沒變樣……」順嘴說出來,他這才仔細打量這個一塊兒長大的從小朋友變為老朋友的人;誠然,趙士元一向不修邊幅,也從未以美男子知名過,但是,怎麼以前從沒有尖銳的感覺到他如此瘦小,如此卑猥,他黃裡泛青的臉色如此灰黯,他磨得發光的長褲如此邋遢。插足在這光可鑒人的地板上,夾雜在華衣美服的人群中,置身在燈明如晝的大廳間,希彥用力抖落趙士元那斯人獨憔悴的反映。大廳中央一具玻璃亭,亭裡擺滿名貴繽紛的花簇和精巧可喜的玩意,一縷由上投下的燈光,籠罩在廳內豔麗如花的碧眼女郎發上,波動著像金浪。亭旁高高的鐵架上,旋轉著這世界最美麗的城市裡每一處名勝的風景照片。輕柔悅耳的音樂飄過耳邊,彷佛熟悉又彷佛陌生,似有似無的快樂和若得若失的悵惘,輕輕的流過他的心上。 這光,這色,這氣派,這就是美國,萬人嚮往的金元王國,自己魂縈夢繞過的這片土地,如今踏在腳下,竟恍惚得像踩在夢的邊緣上。 從旋轉的輪盤上取下他那只來回兜圈像迷路人似的皮箱,範希彥伸手一把抓住趙士元的肩膀: 「士元,」他激動的跟他少年的夥伴,青年的摯友說:「我有點走在夢裡的感覺。」 「飛機坐久了,大概身體有點發虛。」趙士元無暇稍停的提起皮箱領先往出門的電動滑梯走下去。他這個人,希彥很清楚,一板一眼慣了,說話永遠根據推理,實在沒有一點想像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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