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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


  【一〇二】

  進了咖啡店,我選一個最暗的角落坐了。應侍小姐過來,我點了兩杯咖啡,兩塊蛋糕,吩咐她等會再送來。一會張小禾進來了,四處張望。我輕輕吹聲口哨,她走過來,把一個精緻的小挎包放在桌上,在我對面坐下。我說:「准假了?」她不回答,卻說:「真的要走,孟浪?」我說:「真的。事到如今加拿大也沒什麼可留戀的了。也許到今天下午,我在自己的幻想中還有那麼一點,現在沒有了。明天我要去把訂的票的日期改了,看能不能後天大後天就走。」她說:「孟浪,你生我的氣了。」我說:「生氣是要有資格的,我憑什麼!這個人還是原來說的那個人嗎?又接上頭了!」她輕聲說:「你在心裡笑我了吧?」

  我笑一聲說:「笑什麼,在這麼一個現實的社會裡,男人不成功,還敢笑別人?那不是瘋子嗎?躲開點不讓別人在心裡笑死就很幸運了。所以這幾年我對優等的人種,有錢的人,就是一個躲字。他們把自己的優越夾在語言神態之間讓你領悟了,我怕,我裝著不懂可是心裡還是懂了。我也不恨他們,輪到我自己怕也是這樣,人嘛。所以我還是逃回去的好。」又說:「這幾年我幾乎理解了一切人,強盜,妓女,自殺者,乞丐,百萬富翁,還有,那些在感情和現實的衝突中服從了現實的人。因此也理解了這個世界,理解了為什麼世界永遠不會那麼美好。我以前特別羡慕活在將來的人,現在覺得也沒什麼可羡慕的。人的故事在很多年以前就發生過,在很多年以後還會發生,過去的幾千幾萬年就預示了未來的幾千幾萬年,永遠是人的世界嘛。某種與生俱來的東西已經把人規定好了,聖人也不能改變什麼,世界變了,人是不會變的。」她說:「你罵我吧,你應該罵。」我說:「絕對沒有那種意思。」她說:「如果不帶一點感情色彩地說,我想你回去是對的,我理解你。」我說:「理解萬歲嘛。」

  誰知她說:「但是,我還有一句話!」她一字一句地說:「如果你今天有了點新的想法,有些事情還來得及。」喘一口氣接著說:「跟你在一起我心裡就過得去,這種感覺太難得了。」我說:「小禾,我絕對相信你說的是真心話。換句話說,我很自信地相信你說的是真心話。但是!我沒有辦法改變自己,換句話說,我痛恨自己無法改變。我說出這樣的話,不是在拒絕什麼,這對我自己來說也是很殘酷的。我頭腦中有根神經在提醒自己直面慘澹的人生。有些很美好的東西我無法承受,我沒有能力給別人帶來幸福我就要放棄別人給我帶來的幸福。有些感覺是很難得的,但人不能靠感覺活在這樣一個世界上,對不?你自己也說過,有些東西的力量更加強大。」她說:「你也不要把話說絕了,窮一點我是不怕的。」我說:「憑你這句話我們沒有白認識一場,我會記住你一輩子,這已經是很難得了。可這個世界窮不是榮耀,而是恥辱,是無能的證明。政府前幾天授騎士勳章給皇家銀行的董事長了,會授給我嗎?李嘉誠去了北京,總書記總理都接見他,我去了一個科長也不理我。從東方到西方窮都不是榮耀。窮我能忍受卻不能忍受窮證明著的那點東西。」她說:「只要自己好好活著,想那麼多幹什麼?」我說:「人生了腦子就是要拿來想的,又念了幾句書還想得多一點,一件事還要去想它的意義,我就是不能忍受那點意義。」又說:「真的佩服你的勇氣,敢在這裡奮鬥掙扎下去,這麼艱難的路張小禾她也敢走!」她淒然一笑說:「大家都要佩服你的勇氣,說回去就回去了。你敢,你真的敢!」

  我也笑一笑說:「大家都佩服一個沒出息的人,一個逃兵。」喘口氣我一字一句地說:「如果你有了點新的想法,有些事情還來得及!」她沉默良久說:「可惜我又不是我自己,你知道的,我只是我自己我不顧一切跟你去了!」我說:「說起來也可以理解。我不恨誰,只恨自己在這裡爭不來那一口氣!」

  她垂了頭連連歎氣,突然爆發似地壓低聲音,頭往我這邊湊過來說:「我恨我自己,恨我自己!前幾年我表姐為了從蘇北農村遷到南京郊區來,隨便找了個人就嫁了。表姐好漂亮呢,那男的我怎麼看也看不來。我勸了她好久,她自己也哭了,可還是走了那一步。我怎麼想也想不通,怎麼會呢,這都應該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舊社會的故事了。我都看不起她了。可是今天連我自己也這樣做了,好像有什麼力量逼著你不這樣就不行。這個社會給人的感情留的餘地太小,我最後一點理想主義也破滅了!我連自己也看不起了!」我說:「我無能,有本領的優秀青年其實還很多,多倫多就有很多。」

  她歎氣說:「要是我是男人就好了,慢慢來。前年我遇見你的時候才滿二十四呢,這就快二十六了。世界還是那個樣子呢,沒怎麼變呢,人已經就變了,一年一年不同了。女人啊,幾年幾年就不精彩了。我對自己說,算了吧,算了吧,趁自己還不太老,進入安全地帶吧。自己又沒工作,他對我也還好,心裡歎著氣也就這樣了。現在要有的東西都有了,就是少了一點。」我說:「就因為少了那一點,才要有的東西都有了。只要自己心裡不太拒絕,也可以。我剛才坐這裡還想,張小禾這麼好個姑娘,被他得了去了,太可惜了。可是我又問自己,憑什麼說被我得了就不可惜,我算老幾呢?這裡老幾老幾又是以成功來衡量的!我不甘心啊,不甘心!可也只有服了這口氣!爭不來那口氣就只有服了這口氣!」

  張小禾一手捂了眼睛,低了頭沉默不語。我怕她哭了,說:「我胡說八道,別理我!」問她一些話,也不回答。我站起來走到她身邊,扯一扯她的胳膊說:「得了,得了,來說點高興的事。」她抬起頭,嗚咽著說:「有什麼高興的事可說!」猛地摟了我的腰,把我拖下去坐了,伏在我身上哭起來,溫軟的身子在我懷中輕輕地起伏,顫抖。我說不出話,默默地摸著她的頭。哭了一會,她抬起身子,雙手勾住我的脖子,發瘋似地把臉在我臉上擦著,我舔到了她眼角的淚,鹹鹹的。她把嘴唇湊過來,兩人就長久地吻著了。

  她唇舌之間比以前主動得多,如饑似渴的,一邊仍在抽泣。我抱緊了她的身子,沉重的呼吸使胸膛一起一伏,更感到了她身子的柔軟,腦海中幻現出她在舞臺上那狂放的舞姿和燈光下的細膩潔白。我想:「高力偉你好大一份福氣啊,只可惜是最後一次了。」反反復複吻得有些累了,她放開我,輕輕喘息。我把她抱起來,燈光朦朧中湊近去看她的臉,說:「到現在還沒看清你,等會找個亮的地方讓我看個夠。」她點點頭,又說:「那也讓我看你看個夠。」

  等她平靜了,我說:「問你一件事,你告訴我。我上一次見到你的那天晚上,是不是你站在廚房窗子外面?有個人站在對面街邊的樹下,好像你的。」她說:「是我,那天不是九月十五日嗎?三個月。」我說:「怎麼不進來?」她說:「不知道進來說什麼才好。」我說:「那我喊你也聽見了!」她說:「聽見了,你跟房東講話也聽見了。我就站在樹後面,你自己慌慌張張沒有看見我。」我說:「那不是幻象!我還以為是自己神經錯亂了!」她說:「你不知道,我一共去了五次,都是晚上去的。前兩次沒看到你,後來摸到規律了。有兩次我就跟在你後面,看你上了電車。那一次二房東進去了,我看見你在前面跑,想喊你,又喊不出口,我自己就哭了,站在電車上眼淚一串串地流。」我說:「有幾次我從教育學院門口一直跟著你,看你下了地鐵,你知道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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