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外故事 > 白雪紅塵 | 上頁 下頁 | |
一二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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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會兒張小禾從右邊側門出來,一個四十來歲矮胖胖的男人迎上去接她手中的衣服。張小禾一讓,那男人還是接了衣服跟在她後面走,挺順從似的。我記起她跟我提起過一個當地華人,不知是不是他?這時我心中的得意還沒來得及仔細品嘗,就被一種劇烈的鋪天蓋地的痛苦覆蓋了。我盯著張小禾,看她從後面的側門出去了。我呆了似的盯著那張門有幾分鐘,視線越過了後面幾排的一個姑娘。她以為我如此放肆地盯著她,明顯地把頭一扭,顯出氣惱的神情。她這一扭提醒了我,我猛省過來,轉了頭仍看著臺上。我渾身的皮膚著了火似的熾熱,血一股一股沿著無數的通道往頭上湧,裹挾著無數小鋼針要從太陽穴往外奔突。眼睛也潮起來,看臺上一片模糊。這其實也是意料中的事,但一旦看在眼中卻無法接受。我再也坐不住,一分鐘也無法忍受,驀地站起來,弓了腰走到過道上,退到後面。我真的很為張小禾惋惜,我甚至寧願她回過頭去找原來那個人,心裡恐怕還好受些。 這時我強烈地意識到如果今天不跟她見一面,今生今世就不會再有見面的機會了。前幾天我到多大教育學院去過,想最後偷偷地看她一次,沒有見著,才知道她已經畢業了。我緊張地思索著是不是該去見這最後一面。一會兒覺得慚愧,人家已經是人家的人了,還往前湊什麼湊呢。一會兒又覺得自己立起也高高大大,那個人縱使有錢,又怎麼樣,錢又不是上帝本人。至少,我得去問個明白,那個神秘的電話和那個神奇的幻影是怎麼回事。想到這裡我從側門走了出去。外面是一個廳,廳那邊是一溜房子,有間半開著,門上貼著「演員休息室」幾個字。 我慢慢踱過去,從那門口經過,斜著眼往裡面一瞧,看見有人在化妝,有人在吃東西,嚷嚷的一片,沒有看見張小禾。我又回頭走過去,看看廳裡沒人,側著身子伸了一隻手把門慢慢推開些。又一次從門前經過,瞟見張小禾正和另一個姑娘說什麼。我不敢叫她,退到廳的另一邊的椅子上坐了,等著。一會那男人出來站到門口,我望著他,覺得眼睛裡火辣辣的像充了血,就要噴射出來。我一會兒想像著自己怎麼從容地走過去,突地起腳把他掃在地上,一會兒又想像著張小禾就躺在他懷中嬌聲軟語。我站起來把手往那邊一比劃,估計著他也就齊自己的肩高,忽然勇氣大增。等他進去了,我口裡輕輕吹了幾下,就把《末代兒女情》的主題歌吹了出來: ……我本有心,我本有情 奈何沒有了天,愛恨在淚中間, 聚散轉眼成煙。 秋風落葉飄滿樓,兒女情長誰捉弄, 這次遠行沒人相送,看來只有揮揮衣袖。 飄啊飄啊飄的風,吹的是誰的痛,…… 這歌張小禾是熟悉的,就在去年這個時候,幾十集電視劇我們一起聽了幾十遍,我也經常含在口裡吹著。果然還沒吹完,張小禾站到了門口,看見了我,一怔。我們在廳的兩邊互相注視,沉默著,不動,都顯出嚴峻的平靜。在這沉默中我強烈地感受到了生命的沉重。這樣有好一會,自己也莫名其妙地,我忽然笑了,把右手放在腰部,食指勾動幾下,一邊往樓梯口走。頭也不回,我知道她跟過來了。我下到樓梯中間,倚了扶手,等著。她出現在樓梯口,我仰望著她說:「好漂亮喲,裝飾得這光閃閃亮晶晶的,都認不出你了。」她說:「你一開口就是一把刀子,割得人好痛。」我說:「我騙你嗎,騙你我也是王八。」她笑了。我說:「看你跳舞我眼也看花了,忍不住想看你一眼,最後一眼。過幾天我就走了,機票已經訂了。」她說:「演出完了你在街口那家咖啡店等我,我還有個集體舞節目。」我說:「那我就不看了,看見了別人我心裡難過。」她苦笑一下。我說:「你來不為難嗎?別人會准你的假嗎?」她說:「你只管去,我說來就會來。」 我在冷風中走著,踩著凍硬的雪。街上空空蕩蕩的沒人,偶爾有幾輛小車來往。我把口哨吹得更響些,又對著路燈緩緩地哈出一口白氣。走到街口,果然有家咖啡店。我從門口往裡一望,光線暗暗的看不清什麼,輕輕地響著音樂。又繼續往前走,看著那一片天,高高的有些神秘,看不透似的。我心裡想著,這天不就是氮氣氧氣嗎,有什麼神秘呢?可這樣想了還是沒有擺脫那神秘感,心中有鬼似的。怎麼這世上就有了個天,又有了個地,有了白天讓人工作,有了黑夜讓人睡覺。有了男又有了女,有了快樂又有了痛苦。我望了那一片藍黑的天,陌生而崇高,越想越覺得這世界奇怪又可笑。無限的世紀消逝了,天還是這片天。想來古代的哲人聖賢也曾這樣望了天,心中無限湧動無窮追問。那些終極意義的追問從來就沒有結果,也永遠不會有什麼結果。 我躲到樹的陰影下,瞧瞧四下無人,猛然發出一陣自己也不理解的大笑。糊塗的人是幸福的,怕只怕難得糊塗。走遠了我又轉回去,一個人迎面走來,叫一聲:「高力偉嗎?」我抬頭一看,是周毅龍。他說:「你怎麼才來,演出都要完了。」我說:「你不看完就走?後面還有集體舞呢。」他說:「看著心裡突然就悶得慌,出來想吐口氣,就沒進去了。」我說:「這幾個月你到哪裡去了,打電話也沒人,影子毛也抓不到一根。」他說:「老地方,你介紹去的,說說又快有一年了。你這幾天就回去,是真的嗎?」我說:「你也知道了?消息跑這麼快!就是這幾天了。」他說:「你現在是知名人士了,今天報上都登出來了。」我說:「別人這樣說呢,我當他是開玩笑,你說就是罵我了。一條河裡洗過澡,誰也見過誰的東西,是不?」他說:「你下得了這決心回去,對我心裡衝擊很大。我也想想是不是不熬了,把心一橫就走!佩服你的決心。加拿大有什麼好,最大的好處就是來一趟不容易!」 我說:「你也說得太損了點,這是世界上最適於生活的地方呢,我只怪自己沒有雄心壯志。」又說:「你打算怎麼辦,還這麼下去?」他說:「誰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世界就像一張網把我網住了,要有一點小突破也那麼的難。暫時就這麼熬著吧。」我說:「我聽你這話都有三年了,再過三年,『暫時』兩個字就別說了,一輩子就那樣了。」他歎口氣說:「老高,你就這樣看死了我?我怕是真的沒什麼戲了。」我說:「真有本領的人這個社會還是不會埋沒的。」他說:「也要用得上。」又淡淡地說:「可能過不久我也步你的後塵了。孩子,讓趙潔帶著吧。我原來還擔心不帶小磊回去沒法向我父親交待,他最愛這個孫子的。上個月知道父親早就死了,都死了快一年了,這我也就放心一點了。」我歎口氣,不知說什麼好,他又拍拍手套說:「那就這樣告別了,不送你了。」我說:「就這樣了。」他默默揮揮手,轉身去了。我沖著他的背影說:「好自為之!」他頭也不回說:「OK!」背影在夜裡模糊起來,是白色雪地上一個蠕動的黑點,只聽見他在唱: 「跛子要跳舞,啞巴要唱戲, 瞎子最愛耍雜技,聾子要聽收音機。」 漸行漸遠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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