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外故事 > 白雪紅塵 | 上頁 下頁 | |
一二五 | |
|
|
她說:「那我怎麼知道?我又沒長後眼睛。」我說:「你跟在後面怎麼不喊我一聲?」她說:「你怎麼不喊?」我說:「不知道喊了說什麼才好。」她說:「三個月呢,我總是等著你來找我,給我帶來一個surprise,可是奇跡還是沒有發生,我以為你忘記我了。九月十五號你來找了我,我知道你是專門來找我的。你還說是路過那裡。你總是說謊也說不圓。」說著伸手摸我的臉,輕輕笑了一下,「那天我一看你的神態知道沒有希望,就故意冷淡了你。我心裡恨你!你也恨我了吧?可是不冷淡又說什麼呢,我又不能改變你的想法!我下了地鐵沒有上車坐在裡面想了好久,一列一列的車無窮無盡開過去,又有不三不四的男人來騷擾。快九點了,坐了幾個小時我都想得麻木了,還是上來,去看你了。那天二房東不出來,你會看到我的。找不到我,我自己也會忍不住走出來。看你那樣叫,太可憐了。」我說:「還有一件奇怪的事。那天中午是你打電話給我,沒有說話!」她說:「是的。」我說:「在圖書館二樓打的!」她說:「是的。」我說:「第一次是盲音,你退出硬幣準備下樓去了。」她吃驚地問:「你怎麼知道?」 我說:「你又轉回來,換了一部電話機,通了。」她說:「全部都是真的!可是你怎麼會知道,那時你在家裡!」我說:「當時我頭腦中就出現了這些畫面。有時候我想像起來讓自己害怕,昨天晚上這個時候你在什麼地方和什麼人在做什麼,我都不敢去想。一想我全身發冷。有時候我想像起來太逼真太細緻也太那個什麼了,連我自己也會相信那不是想像出來的。」她說:「別瞎想。」我說:「那你不做聲,我還以為是外面野人打來的電話。」她說:「我臨時又猶豫了,說什麼呢?反正我好失望!」我說:「今天呢?」她說:「失望已經過去了。人總不能對確定的失敗還抱著希望。」 我笑一聲說:「人到底還是很難做一個愛情至上主義者,到底愛情不是絕對的。說出事實的真象很殘酷,但不說出來真象仍然是真象,殘酷仍然是殘酷。」她說:「你說我嗎?你自己呢?」我說:「我就是說我自己。」她說:「孟浪!你就不能拿點男子漢氣概出來掙扎一回?紐約有個北京人發了大財,還寫了本書呢。」我說:「紐約太遠了,我眼睛近視看不見,多倫多誰發大財了呢?自己不行要承認,這不是謙虛。這幾個月我想了又想,那次到北邊去我也想了開餐館的事。腦袋也想爛了,還是只有回去一條路。別人怎麼樣我不知道,人跟人是不同的。」她說:「我知道你是對的,我並沒有勸你,只是從此我們就海角天涯了。好在我們看到的還是同一個月亮。」我說:「遠在天邊從月亮這面鏡子裡也可以互相看見。曾在天涯發生過一些什麼事,沒有人知道,對世界也不重要,只有自己是忘不了的,只有自己。」她輕聲說:「是只有自己。」我說:「到自己生命完結了,連回憶也沒有了,就徹底完結了,就像沒有發生過一樣。世界上平凡人的故事都是如此。」 咖啡店關門的時候我們出來,我單車搭了她沿著央街往東去。我說:「跟我就只有單車了,可能你現在都不習慣了。」她在後面手指點我後腦勺一下,說:「孟浪,你舌子好陰毒的。」我問:「已經考了駕駛執照了吧?」她不吭聲,我說:「考了。」又問:「有輛自己的車了吧?」她還不吭聲。我說:「有了。」又說:「我胸中嫉妒之火熊熊燃燒,也只好自己潑了冷水澆下去。騎單車的人與開小車的人到底還不是一樣的人。」她說:「我不喜歡聽這樣的話。」又說:「要怪最後也有一大半要怪你自己。」到了地鐵站口,我一隻腳點了地,停了,等她下去。她卻像沒意識到什麼一樣,那只挽了我腰的手緊了一緊。我好像剛才是單車滑了一下,馬上又騎起來,自言自語地說:「那就一直往前走了。」她不做聲,我一直往前騎,心裡一漾一漾地湧動起來,就右手扶了龍頭,嘴把左手的手套咬下來,叼著,伸到後面去捏了她的胳膊,仍叼著手套說:「今天看你在臺上,這胳膊一晃一閃的,我心裡都激動起來了,哪裡想得到做夢一樣現在就抓在自己手裡呢?我還算個有福的人。」她推開我的手說:「好了,好了,冰上摔一跤你就知道了。」 進了房子我湊在她耳邊說:「悄悄的!二房東耳朵可尖呢,聽了你的聲音就知道怎麼回事。」在黑暗的樓梯上我迫不急待地把手從她的衣領伸了進去,把那渾圓的柔軟摸索到了。她打一個冷顫說:「冷。」卻並不掙開。進了房間,她說:「還是這三樣東西。」我說:「你洗把臉吧,嘴唇跟個血瓢似的,看了心裡挺那個的。」她說:「化妝化的。」又望了我笑。我說:「又怎麼呢?」她手指在自己臉上點了點。我湊著鏡子一看,滿臉都是淺紅的唇印。我說:「你知道我不是那種好得要死的蠢人,也不是蠢得要死的好人,我不過是個男——人,對不?」她順從地點點頭。我說:「別急,我先洗個澡去。」她半捂了臉羞羞地笑著說:「誰急了什麼呢,自己急成個猴子似的。」 那一夜她好浪,使我有些吃驚,也大大激發了我的情緒。從始至終我一直想像著她在舞臺上的種種姿態,這種想像使我失去了克制而變得瘋狂粗暴,對此她表示了寬容和回報。我長久的自我壓抑在那種進程中得到了過度的發洩,也驚訝地知道了被啟動的生命力能夠得到怎樣的自我表現,以至我覺得有必要對它重新認識。反反復複的我們接吻,呻吟,喘息,到淩晨才疲倦不堪地睡去。 第二天中午我被她叫醒了。她已經起來了,湊在我跟前說:「我這就走了。你睡著別動。」我在毯子下面摸到自己的身子有些慚愧,可還是起來了。我說:「做餐飯吃吧,最後的午餐。」她說:「不了,給我點冷牛奶喝。」喝了冷牛奶我們又長長的接吻,幾乎窒息。她說:「給我張相片吧,我們也沒有一起照過一張相。」我找出一疊相片給她說:「你覺得有必要我就讓你選一張去。」她一張張仔細看了,把兩張選出來放在一邊,沉吟一會又拿開一張,眼睛盯著最後一張發呆。半天看我一眼,又看那張相片,一隻手按著那張相片輕輕推開,又眼閉了,說:「算了,還是算了的好。不算了又還能怎麼樣呢?」我說:「我就沒有勇氣向你要一張相片。」我送她到電車站,站在那裡說:「說說春天要來了。」她說:「是的,春天。」我說:「說說雪又化了。」她說:「是的,雪。」 我說:「草地上草長出來,樹枝也發芽了。」她說:「是的,草地,還有樹枝。」我說:「在草地上——」她打斷我說:「電車來了,電車。」我心中猛地一緊,像電車轟隆隆地在上面碾過。我說:「在草地上——有過一些故事。」她望著電車沒聽見似的。電車停了,我說:「到底還是少了點緣分。」她說:「現在說什麼也晚了點。」很平靜地和我握了手,像朋友一樣說了「再見」。她上了車的那一瞬間,我松了她的手,大紅色的羽絨衣在我眼前一晃。我還沒來得及看清她的神色,車門就「哢嚓」一聲關了。車啟動了,她從車窗探出頭來,很平靜地默默揮手。我望著她,跟著車走,又小跑起來。她嘴唇微微蠕動,輕輕地道出一聲:「孟浪,就這樣了。」說著手伸下來,露出一絲微笑。我搶上一步想抓住她的手,卻沒抓住。她向後望著,手輕輕揮一揮,就停在那裡了。我正把手舉上去想揮手道別,也停在那裡不能動了,眼淚也流了出來。 似乎是沉重又似乎是輕鬆,我那樣舉著手在冷風中佇立了很久。冷風吹在臉上,淚水流過的地方刺刺的冷。我有著一種殘忍的清醒:「雖然刻骨銘心,雖然終身難忘,但這卻不是生命中的唯一。」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