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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二


  我說:「你的話我聽了怕,還是個女強人派頭。」她笑了說:「要這麼說也可以。我和別的女人不同,是在油鍋裡滾過幾滾的。別的女人精明能幹,衝鋒陷陣,心裡還掛念著男人的溫情。只有連這個也不想了,女性才是真正的解放了自己。」她說得很輕鬆,我聽去竟覺得徹骨的冷,打了個寒顫,一身冷疙瘩都起來了。我說:「思文想不到你這幾個月變了這麼多,我身上的汗毛都豎起來了。」她一笑說:「人也是逼出來的。從淩志的事以後,我就想開了。現在去想那些十八二十歲的少女,覺得很可笑。」我說:「到底世界上還是有值得投入的。我當然不是,但總還是有。」她說:「也許就有那麼幾個吧。但你想都不能想就能被自己撞到了,真的你想都不能這樣去想,這樣想的人一定要倒大黴的,那是一定的。」

  又說了一會話,我說:「快十二點了,我回去。」她說:「咦,事情還沒說呢,你這就走?」我說:「不是說了嗎,十斤東西。」她說:「還有,你借點錢給我。」我說:「你真的要借錢!」她說:「不早跟你說了嗎?你不要擔心,我立字據,付利息給你。我畢業了有段時間要作經商的準備,到處跑,又沒收入,生活總要過得去才行。」我說:「你還是去找工作好。」她說:「你實在不願借也沒辦法,你的錢我知道也是血汗換來的。」我說:「借多少呢?」她說:「一萬塊可以吧?」我從沙發上跳起來說:「一萬塊!你還不如一刀把我宰了的好!」她笑了說:「要了你的命吧,那就五千塊,五千塊再也不能少了,連原來的兩千塊,一共七千。我總要作半年到一年的打算。」我說:「我這就回去了,你還不如找別人借。」她說:「你還猶豫呢,別人更猶豫,在這裡借錢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你放心你的錢總會在這裡,還生著崽呢。除非我被汽車撞死了,你就吃了這個虧算了,不要跑到我家裡去要,他們剝皮賣了也還不起。只要我這口氣還在,你的錢等於還存在銀行裡。」

  我歎氣說:「不借給你呢,你也真的周轉不過來,借給你呢,我心裡又不是滋味。好不容易湊起了五萬的整數,一下去了五千,心裡就有個缺口。」她說:「你這心情我太理解了。這就是你!但是你要想到你的錢還是在那裡,心裡算帳的時候算進去,那個缺口就補上了。」我又歎氣說:「那就冒一回險了,以後上街你小心點,別給車撞了。」我從口袋摸出一張空白支票說:「準備開了交房租的,先給了你吧。五千塊!我到加拿大還沒開出過這麼大的支票呢。」她說:「慢點。」她拿出紙筆,寫了借據,利息多少,借期多久都寫了,簽了名給我。我填了支票簽了名給她,說:「馬上就去把這筆錢取了,讓我心裡一刀兩斷,不要又拖幾天,搞得我心裡懸懸的,好難受。」

  有人敲門,是一群鄰居來祝聖誕。白人、黑人、印度人、阿拉伯人都有,只沒有華人。他們擎著蠟燭依呀依呀地唱,思文也跟著唱,像那麼回事。我低頭看見門口那雙大拖鞋還在那裡,就趁他們唱著,輕輕地踢到門外,又踢到人群後面去,彎腰一隻手提了,踮了腳和思文打個招呼,她唱著微微點頭,我就去了。下了樓,我把拖鞋用力甩到對面的房頂上去。

  【一〇一】

  我心裡似乎還在等待什麼,可也確鑿地明白已經沒有什麼可以等待,來加拿大三年,該發生的已經發生了。幾次下了決心去訂機票,但想到這是一去不復返的航行,又猶豫了。畢竟,在這片土地上,我度過了這麼漫長的歲月。

  耶誕節後趙文斌開了工具車來找我。我說:「就那麼忙著賺錢嗎,同鄉聚會也不見你的影子毛!」近一年不見他,才知道他太太又生了一個兒子。他接到了一個室內裝修的業務,要我去幫幾天忙。我說:「你找別人好了,錢這幾年我都賺怕了。失業的人一抓一大把的,要不我給你推薦一個。」他說:「別人也找過,還是熟人好些。」我說:「三年多我什麼也做過,倒是裝修沒攏過邊,別把你的事做壞了。」他說:「跟我走就是,也不必謙虛這麼一大堆。」我說:「真的我這幾天就要訂票回去了。」他說:「十天之內總不會走吧,走之前賺張機票有什麼不好。」我拗不過他,只好去了。到了那裡才知道幹活的就我和他兩個人,一直還以為他開著多大的公司呢。中午他開車去買速食盒飯來吃了,我說:「明天要你太太做了飯帶來,反正有電爐熱熱就是。才賺了多少錢呢,每天這樣買飯!還開車出去,費工費油的。」他說:「我前後請過十幾個人,別人還只嫌飯不好,第一次你這樣說。幾塊錢一份的飯,其實我自己心裡也捨不得吃,只好陪著吃了。」第二天他就帶飯來吃了。

  幹了幾天才知道裝修是這麼難幹的活。主家要求極苛刻,幾乎是用畫畫的細心做出來的活,還不能使主婦滿意,好幾次我差不多都要絕望了。在巨大的壓力下做了二十多天,把那家裝修好了,臨交貨還提了無數的意見。趙文斌付給我一千多塊錢,正好是我自己心裡算出來的那麼多。他夠朋友,沒在工時上玩一點小手腳。他還要我去做另一家,我堅決推辭了。我說:「真的佩服你,有勇氣做這個行當。這二十多天我不是老闆都是提心吊膽過來的,想不通這麼大的壓力你怎麼承受的。她那樣刁起來,你還只陪笑,我在旁邊都想扇她個耳光了。她數你的不是的時候,我在心裡祝願她生崽沒屁眼。」他笑笑說:「沒辦法呢,條條蛇咬人,開餐館也咬,開店也咬,這一處不咬那一處咬,都一樣。」我說:「是的,是的。你這麼一說我更應該回去了,我心理承受能力不能跟你比。」他說:「你要想清楚,真的不返回來?什麼叫一失足成千古恨!」我說:「想了三年多我沒想清楚!」

  年三十晚上我去多大看聯誼會組織的春節文藝晚會,在這一年一度的晚會上可以看到水準非常高的表演。許多國內知名的藝術家改行謀生去了,也願意有這麼個機會登臺獻藝。我去得早,坐在第二排。一會兒領事館的總領事也來了,就坐在我前面。快開演的時候我回頭望去,看見思文坐在後面不遠的地方和人說笑。我脫衣服占了位子,心裡對自己說:「解個手去。」滿場繞了一周,模糊地希望看到張小禾,卻沒有看見。有人招呼我,是多大一個同鄉。他過來神秘地對我說:「看見沒有,徐麗萍後面那個人今天終於出場了,是個香港來的老闆。」要帶我到演員化粧室去看。我說:「他有本事賺到錢,活該他享豔福。只是你就失落了。去年耶誕節在老孫家裡,你還為徐麗萍辯護那麼多,吵了一架,白辛苦了一場。」他說:「他媽的博士讀完了還是要想辦法做生意去。搞研究?那要當得了和尚的人才行。」

  演出到中間的時候,胡曉平唱了《蝴蝶夫人》,我也聽不懂歌劇,出於對名人的景仰鼓了掌。接下來是一個雙人舞。我怎麼看著兩個姑娘中的一個身影有些熟,回想是不是去年看過她的表演。去看她的臉,化了妝又閃來閃去看不真切。我忽然恍然大悟,那是張小禾。她跳舞跳這麼好,我從沒聽她講起過。看她小腿手臂在燈光下閃動著眩目的潔白,我有點得意地想到那是自己曾經歷過的。眼睛看花了,心中又生出許多不可告人的回憶,又奇怪自己在經歷的當時為什麼對那種美好沒有如此強烈的感受。音樂嘎然而止,臺上兩人做出一個漂亮的造型。台下一片掌聲,我卻盯了舞臺兩側的側門,看張小禾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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