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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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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出了門我冷得一哆嗦,雪又下起來了。站在臺階上透過雪花看見思文站在前面,穿著那件熟悉的粉紅雨絨外套,鄰居家門口的彩燈在她臉上一明一暗地閃。一陣風卷起雪花,遮沒了她的身影,風落了她仍站在那裡一動不動。我推了單車,把鈴搖得「叮叮」的響。走過去她說:「這樣的天也騎車來。」我說:「開始沒下雪。又不太遠。」她說:「花幾十塊錢買張月票也不會就窮死了你,人總要對自己好些,你不對自己好誰還會跑來對你好!」我說:「總想著過幾天就回去了,過幾天就回去了,就拖下來了。」我說著忽然意識到可以趁機給她一個不傷自尊的提醒,又說:「真的過幾天我就回去了,在這裡再沒有什麼可等待的。看了三年多,我看透了,好地方,卻不是我呆的地方。」她說:「你是應該回去。別人不瞭解你,總是要你留在這裡,不要聽他們的。」 兩人都沉默了,踩著雪地沙沙的響。到了路口她說:「還早,去不去我那裡坐一下?」我說:「好。」她說:「看見雪我又想起了紐芬蘭。」聲音中帶著一種淒切。我心裡發冷,說:「多倫多的風沒那麼猛。」她說:「紐芬蘭的一幕幕都就像昨天,那時候你剛來,現在又要走了。一晃三年多了,這麼多日子就這樣過去了。」我說:「今年多倫多的雪比去年下得晚些。」她說:「什麼事都是一去不復返,人一輩子也是的。紐芬蘭你這一輩子也不會去了,我大概也不會去了。」我說:「多倫多到底還有不少富人,徐先生這幢房子恐怕要五十萬。今天晚上他恐怕用了幾百塊錢,啤酒都是十箱。」她忽然一笑說:「多倫多的風沒有那麼猛。雪比去年下得晚些。啤酒都是十箱。」我尷尬地笑幾聲,說:「我騎車你敢不敢搭?」不料她說:「下大雪搭你的車,也不是第一次了。」我說:「我是怕別人看見了又嚼舌頭呢,以為我們還怎麼樣。我反正過幾天就走了。」她說:「你不願意去就算了。」我說:「你不怕我怕什麼!」抖落身上的雪花,騎了車,她跳上來,迎著雪向前騎去。 到了她房裡,我問:「到底有什麼事?」她說:「你想走了是吧,這裡有鬼要吃了你!」我不好意思,坐下來說:「燒點水泡杯茶來吃,口渴死了。」她去燒了水來說:「其實你可以再等兩年拿了公民權再走,綠卡別浪費掉了。有了護照來去就自由了,什麼時候想來就來。」我說:「還等兩年?兩個月對我的意志都是一個考驗。閉了眼睛哪條街是什麼樣子也在心裡畫出來,還來幹什麼?來打工差不多,可錢我也不想賺了。」她笑了說:「賺飽了。」我說:「肚子吃什麼山珍海味也會有個飽的時候,錢是賺不飽的,越多越饑渴。我只是不想去賺了。」她說:「綠卡廢了到底可惜,香港人想移民還得投資十五萬呢。護照到了手,全世界任何國家的國門就像自己家的菜園子門一樣。」我說:「中國又不承認雙重國籍,回去了我一個加拿大人在單位走來走去,別人還不看我是怪物。」她說:「那也是,有人心裡會恨你,不惹他他也會恨你,人就是這種東西。」我說:「拿個加拿大護照回去了,我覺得心裡對不起誰似的,其實我又明白也沒有就背叛了誰這回事,何況我又不想當國家主席。」兩人一起笑了。 我又問:「你家裡又來信了沒有?」她說:「來了。」我說:「你媽媽又罵我了吧?」她說:「她恨得你哭!我哥哥說等你回去了找人打你一頓。我趕快寫信回去了,要他們別。」笑笑又說:「你也別怪他們,他們沒文化的人就是這樣想的。」我說:「要是不痛,打我一頓也是應該的。」她說:「不說這些,講好了你回去幫我帶幾樣東西。」我說:「已經有幾個人要我帶了。」她說:「別人的東西你不要都摟在身上帶了,他們利用你。」我說:「幫你帶就不是利用。」她直笑。我又說:「帶幾件東西倒沒什麼,只是我怎麼敢往你家裡去送?那不是捨身飼虎?罵一頓倒算便宜的!」她說:「你寫信叫我哥去你家拿。」我說:「也只好這樣,東西別太多,會超重的。」她說:「別人的我不管,反正我的東西差不多也就是十斤。」 我突然記起來,問:「什麼時候你跟袁小圓又好成了那樣,兩個人頭湊在一起嘀嘀咕咕老半天,你出去她還送你。」她說:「她臉上這幾個月長了一些小疙瘩,她自己倒不在意,以為反正小孩也有了。我勸她找醫生看看,不要就讓它去。我跟她講,男人都是有個壞心的,做妻子的要把自己裝點好了。」我笑了說:「你比男人自己還瞭解男人!怪不得跳舞的時候你還不想跟孫則虎跳。」她驚奇地望著我,「你注意到了?我還是跟他跳了,總不好讓人家難堪。」遲疑了又說:「告訴你你千萬別出去講,講了你就不是個人。孫則虎有幾個星期總到我這裡來,含含糊糊說些擦邊的話,我總不應他的茬。有天忽然他抓了我的手想拉過去,我用力推開了。他說,我太不應該了,我犯錯誤了!退到椅子上坐了,垂頭喪氣的兩手抱著頭。我以為他怎麼了,又過去安慰他。他又一次拉我的手,我還是很溫和地拒絕了。後來兩人又沒事一樣,說些七七八八的話。他去了,再沒來過。」我說:「說起來這一點也不奇怪,『都有個壞心』一句話全解釋完了。」 她冷笑一聲說:「什麼你看了都不奇怪。」我忽然意識到自己太豁達了點,想做出驚訝氣憤的樣子也來不及了,說:「天下怪事太多,太多了,見怪不怪了。」又扯開去說:「最近還好吧?」她說:「還可以,不好又怎麼樣,還不是要往下活。」我說:「什麼事也不要拖拖拉拉的,拖在那裡總是件要做的事。」她說:「什麼事急也急不好,拖在那裡不是好事,也沒壞到哪裡去,急成了壞事就完了。我這一輩子還能禁得幾次?」我說:「什麼事還是要不動聲色地主動點。」她說:「什麼事我也沒太去在意。前不久我病了兩個多月,胃有了毛病,人都瘦掉了十磅。看了醫生也檢查不出什麼。醫生說是心情不好引發的。我一急,乾脆就想通了,什麼事退一大步去想就想通了。反正人生是不完美的,世界上也沒有完全幸福的人,關鍵是自己怎麼去看,還有太多的人還排在我的後面。」 我說:「知足常樂這句話倒救了很多人,中國傳統真有了不起的一面。可惜那些真正足的人他總是不知足,也總是不樂。」她說:「那不然還怎麼想?三十出頭還是單身,錢也只剩一千多塊了,身體又垮了,快畢業了工作也無影無蹤,自己想起來好淒涼。再不樂觀點,就沒有命了。我這些事你不要告訴別人,你知道我不喜歡讓別人知道我不幸的一面。你看我還樂觀是不是?我的樂觀是真樂觀,不是做給人看的。要痛也痛過了,要悲觀也悲觀過了。」聽了她的話我心中悲戚,心裡「咚咚」地沖得厲害,她見我的神色不對,說:「你也不必心裡有什麼,我自己都想通了,你心裡還那個幹什麼?說到底一切都是命運,命運是對人生無法解釋的一切的最終解釋。想不通的時候想到是命中註定就想通了,痛苦也就不是痛苦,煩惱也就不是煩惱了。」 我最怕她一個人這樣拖下去,問:「打算怎麼辦呢?」她說:「賺錢!畢業了我不想去找工作,不說找不到,就算找到了,賺錢也太慢了。賺錢,賺錢,這是我人生最後一個理想了。活到了今天可不敢再小看了錢。我要經商去,從零開始。我知道太難太難,但我不會放棄,你知道我做什麼事是最有耐性的。」我說:「總不能這樣下去。」她說:「那些我都不急,什麼孩子,什麼家,都排到後面去,別誤了我的正事。這幾年是最緊張的時候,別的也顧不上了。我一個人過著也挺好,要寂寞也寂寞慣了,要痛也痛過去了。一個女人,她最大的願望吧,就是嫁給她自己願意嫁的那個人,不然怎麼說她是一個女人?可再怎麼有色彩的女人,她成為妻子了,也就沒有色彩了。色彩來自想像的餘地。想通了這一點,我心裡就輕鬆了,我並沒有失去什麼。我只是為天下女人悲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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