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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九十九】

  同鄉徐先生是安省電力公司的工程師,從臺灣來拿加大已經有三十多年。他邀請我們到他家去過耶誕節。孫則虎打電話通知我時還說:「今年可有啤酒喝了!」

  徐先生家房子真大,上上下下有十幾間,地下室有一張乒乓球台,還有一間健身房,裡面是各種健身器械。五六十個人在這房裡面,一點也不顯擠。徐先生夫婦五十來歲,兩個就住了這麼大一幢。進門的時候他家的狗過來嗅嗅,對我搖尾巴,出於禮貌我摸了摸狗頭,那狗就一直跟著我,坐在沙發上也竄了上來往我身邊蹭。我去廁所解手,看見裡面也裝了部電話分機。

  我剛參觀了房子思文就來了。算起來我們分手已經有一年半,她還是單身一人來參加聚會,我心裡很不好受。看她在人叢中穿來穿去談笑風生,又放心了一點。大家自己找地方找人說話,孫則虎和徐先生講自己的生意,眉飛色舞的。徐先生說:「成不成功過了節後的淡季才能說。」孫則虎又講起前幾天自己的車被人撞了,可能要報廢。徐先生問:「是什麼人撞的?」他說:「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徐先生問:「是不是白人?」他說:「是白人。」徐先生問他怎麼辦,他說:「也只好算了,一千多塊錢的舊車,還打官司嗎?」徐先生馬上說:「和他上法庭!」見孫則虎有為難之色,又說:「你不告他,他就溜過去了。」並答應幫他的忙。

  我在一邊聽著,對徐先生的態度感到意外,這裡還會有誰去攬了別人的事來管。旁邊一個人悄聲告訴我,徐先生對白人有成見,他在省電力公司幹了二十多年,每次提升都沒他的份,周圍的白人卻一個一個提上去了,還要領導他。那人又對徐先生說:「加拿大也算對得起你了,這麼好的房子住著。」徐先生說:「這麼好的房子它送給我的嗎?我交的稅也夠買這一幢房子了。」又說:「你們來沒幾年不知道,越生活久對歧視體會越深。哪怕是加拿大吧,什麼也要自己去爭取,別人不會送給你。我就恨華人都只顧自己,比愛爾蘭人加勒比海黑人也不如,他們每年還搞一次愛爾蘭人節黑人節呢,那麼盛大的遊行華人組織得起來?有這樣的老百姓也出不了個領袖人物,也活該受歧視。」

  我們都笑了說:「徐先生你當個領袖人物,大家跟你走。」徐先生說:「華人社區誰出了一寸的頭就有人來罵他了,要把這一寸砍平,中國人走到哪裡也是中國人。」大家又笑了說:「徐先生一輩子的牢騷都發出來了。」徐先生說:「一輩子牢騷就這幾句?講個三天三夜我不講一句重複的話,你們誰聽?」大家笑了說:「過節呢,下次專門來聽一次,徐先生您準備幾箱啤酒就是的了。」徐先生又對一個剛來的人說:「不管你在國內是個什麼人物,有過什麼成就,都要統統忘記掉,要砸碎自尊心從零開始,慢慢掙扎出來。」那人點頭如搗蒜說:「那是,那是。」我說:「徐先生,早聽見你這句話我這幾年又是另一番景象了。」說著我攥拳一下一下往下砸著,「砸碎,砸碎,砸碎了就有辦法了。」

  我到地下室去,幾個多大的男女學生在打乒乓球。一個女孩子打著球說:「知不知道,工程系一個女學生又被約克大學的拐走了。」她的對手是個男的,說:「證明了多大的男的無能。」旁邊幾個男的竊笑說:「有意見了!抱怨我們怎麼不去拐她們呢。」那女孩子又說:「約克大學的女同胞說,她們自己也不光彩,其實我們多大的男同胞就很光彩麼?」我悄悄對那幾個男的說:「意見可大了!」一個悄聲說:「有什麼不光彩?處理給約克那些沒聞過女人氣味的人的。」又高聲對那女孩說:「小羅我早就想拐你,為多大挽回點面子,又拐不到手!」那女孩嘻嘻地笑。

  上面有人叫:「吃飯了!」大家都上去。每人一隻一次性的盤子,自己舀了東西吃。有幾個人拼命喝啤酒,一瓶接一瓶,一副想不想喝都趁機多喝幾瓶的架式。思文在客廳門邊對我使個眼色,我過去了,她說:「等會我出去你也出去,我們一起走,跟你講件事。」我心裡有點緊張,怕她又會提起和好的事,但也只好答應了。袁小圓過來說:「兩個人躲在這裡講悄悄話,可不可以公佈公佈?」回到客廳裡,幾個人正在議論誰考託福又沒考過,還差五十多分,急得不得了。有人說:「差五十多分急什麼呢,差五分急一下還摸著了個邊。」我說:「急也要急有點影子的事,你看我不是布希總統又不是億萬富翁,我就不急。」大家哄笑起來。又聽了半天我才知道,原來他們在議論的就是周毅龍。心想:「老周這下又栽了,怎麼得了!」前幾天跟他通了電話,只知道他的情緒又下了一個臺階,不知是為這件事。

  嚴一川的太太湊到我身邊,輕聲跟我說:「等會一川說什麼事,說到回國你勸他堅持下去,女兒過兩年就上中學了,回去了怎麼辦?」我答應了。吃完飯嚴一川真走到我這邊來,說:「真的準備回國啊?」我說:「我要跟你一樣學個金屬材料,我還會回國?我們這些沒有專業的臭魚爛蝦也只有這條路。」他說:「你不知道,你真的不知道。」我說:「一川你想回國去把威風抖一抖吧?博士後了,還是個洋的,回去把人也嚇散了。」他說:「抖一抖是其次。」我說:「主要是想家裡的人了。」他說:「你不知道,你真的不知道。我要不是個中國人,早就拿到課題,自己搞個碟子自己吃。別人高興了碟子裡撥一點給你,心裡什麼滋味。」

  原來他那個課題組最近有了突破性進展,他出力最多,論文拿出去連名字也不能署一個,精神上大受刺激,想回國去自己幹。我說:「你老婆剛才交待了我,要我勸你留下,孩子不上不下的嘛!」他說:「孩子大學畢業我都五十了,回去還有什麼用?為老闆這樣無限地做下去,實在也不甘心,心裡苦得很呢。」我說:「你這叫苦?剛才你沒聽人說那個考託福差五十多分的人?比你小不了一歲兩歲,國內原是博士,傲得一塌糊塗的,來三年了,事業還沒起蒂呢!你這就算苦了?」他說:「還是你好,說溜就溜了。我們留在這邊,一輩子也沒有太多想法了,博士後做了這三年也看透了。」我說:「老闆給你兩萬多一年呢!」他說:「為人作嫁也要幾個手工錢吧。心裡怎麼不平衡,還做不得聲!」

  孫則虎叫我過去打撲克,跟他打一對。我就過去了。看見思文和袁小圓兩個在角落裡說什麼,挺親熱的樣子。打著撲克,孫則虎看著電視裡的時裝模特,歎口氣說:「也不知道這些模特最後都嫁給什麼人了。」幾個人都笑。我說:「肯定是嫁給男人了。」孫則虎說:「絕對是的。」一個人說:「老孟只說對了一半,肯定是嫁給有錢的男人了。」孫則虎說:「絕對是的。」又歎口氣。我說:「老孫你歎氣也不怕我們告訴小袁聽?」他說:「她知道也沒關係。是個男人就那麼回事,她不知道?還要你們去說!」出了牌又盯了電視機。我說:「老孫我們換個位子,你老盯著模特的腿,自己馬上就要鑽到桌子下去表演了。」打一盤輸了,我鑽了桌子說:「跟老孫打一對真受刺激。不打了,到下麵跳舞去。」叫另一個人接了手。孫則虎也想去跳舞,卻沒人接手,就叫袁小圓。袁小圓說:「鑽桌子的還叫我來!」他說:「你打,輸了歸我鑽。」把牌遞給袁小圓,下樓去了。

  乒乓球台已經搬開,有七八對在那裡跳舞。徐先生夫婦也在跳。都是熟人,我膽子也壯了點,也加入進去邀了人跳。我心裡想邀長得好些的那個女孩跳,觀察了看出有一種不動聲色的競爭,每當曲子一響那女孩就先被邀了,就放棄了那種打算。我又注意到有一次孫則虎邀思文跳,思文遲疑了一下,做了一個幾乎不可察覺的拒絕的動作,但馬上又接受了。雖然沒有興趣,我還是邀徐太太跳了一輪。不一會袁小圓來喊孫則虎:「上去。」孫則虎說:「有事?」袁小圓說:「去鑽!」孫則虎說:「這麼快就輸了?」乖乖地跟了上去。一會回來說「天下找得到第二個這麼模範的模範丈夫嗎?」

  十點鐘的時候,思文和徐先生道了別,又站在門口高聲地和別人說「拜拜」。我知道她在提醒我,過了幾分鐘就悄悄地溜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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