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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一種巨大的寧靜和安祥從什麼地方飄來,籠罩了我的心。一瞬間我覺得自己理解了佛,理解了那種超拔豁達,那種聖潔典雅,那種平和灑脫。其精義不是普渡眾生,它沒有那種力量;而是傳達一種面對紛攘世界可能的生存態度,一種個人的解脫方式。我於是盤腿而坐,雙手合十,平靜地望著河水,心中漾起一種幸福的崇高感,漸漸化開擴大。一個人,就像這一派大河中的一滴水,有什麼可苦惱可憂傷的呢?所有的苦惱和憂傷不過都是渺小的轉瞬即逝的東西罷了,又何必到那牛角尖尖上去尋愁覓恨。這樣生命存在的意義也變得曖昧,世事的紛紛擾擾也難以理解了。我感到了意識到了時間的喜悅和悲哀,感到了世事在歷史的瞬間無論怎樣轟轟烈烈或淒淒切切,其意義在時間的背景中都將漸漸淡化,以至化到虛空一片中去。

  這時又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張小禾,察覺有了這一種徹悟之後,苦惱仍然還在那裡,一點也沒有改變地存在著,證明著這種徹悟的虛浮。在這個無邊無際的宇宙之中,在無窮無盡的時間之流中,這苦惱連大河中的一滴也算不上,卻是我這個人最痛切最沉重的生命感受,這種感受僅僅只屬於我一個人。於是想到,世界是人體驗中的世界,一個人只能從自己的基點去理解世界,這樣才有了朋友有了親人,有了祖國,這樣那些渺小的平庸的轉瞬即逝的痛苦和幸福才有了意義,這樣那些終將化為烏有的事情還是值得去做,人間的一切才能夠得到說明。關於生命,思索到了極限後,前面再也無路可走,只好回過頭來面對僅僅屬於自己的那些卑微瑣屑渺小平庸的現實問題,這才是最富於生命質感的真實,雖然這真實是那樣無可奈何地卑微瑣屑渺小平庸。

  畢竟一個人還是要現實地生存著,即使他那麼透徹地了悟了一切。對他來說,暫時的渺小的意義就是絕對的意義。既然沒有可能阻止大限來臨,既然時間無可阻擋地要到那一年那一天去,既然對世事無能為力,好好過了這一生就是最值得去思索的問題了。這樣想著覺得世界變得簡單了,那些宇宙人類的千秋萬代的事情,都不是我這個平庸的存在有力量左右的,我所面臨的只是屬於自己那點可憐的事情。這一派大江席捲著時間滾滾而去,一切的感傷歎喟都是那麼軟弱那麼蒼白,可人的心靈卻無法回避。人總是要回到自我生存的現實,這種現實對生命的遙想是一種刻薄的否定和嘲笑,正如這種遙想對生存的現實也是一種刻薄的否定和嘲笑一樣。

  在這種否定和嘲笑的對抗中,我意識到了生命意義的神聖和意義的空缺。意識到此生的最後目標只能是活著,更好地活著,心有不甘想掙扎反抗卻又徒勞無益,一步步接受了逼近的現實,逐漸地瓦解了反抗的願望,心中充滿了悲哀。想到這些我心中像遭到什麼鈍器猛烈的一擊,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下一挫。倏而在心的遠景中如有一點火花閃亮,發出「叭」的一聲輕響,一脈激情遊絲般蜿蜒而來,漸漸清晰。我迎著風昂起頭挺直身子,望著眼前茫茫一片,作出了一種空洞的驕傲姿態。

  正想著聽到不遠的地方傳來了一陣嘻笑聲,卻看不見人。我舉了望遠鏡順著聲音搜尋過去,看見一對白人少年男女摟了坐在遠處的岩石上。我把鏡頭對準他們的臉,看見女孩的長髮在風中飄蕩。嘻笑聲忽然停了,那少年的手探到女孩的衣服裡去。我連忙移開了不再看,去拔了淺水中的植物玩。一會兒那邊笑聲又起,我忍不住又望過去,那男孩正舉起一根指頭比劃著。我想:「呆不住了。」回到了老人家裡。他不在家,門也沒鎖,想是專門為我留的。這小鎮人真樸質,也不怕我拐了望遠鏡和別的東西上車跑了。他憑什麼就相信一個陌生人呢?在沙發上睡了一覺,海斯回來了。我說要去,他還留我住幾天。我說回頭有機會了再來。在門口和他合了幾張影,他又拿自己的照相機照了幾張,互相留了地址,我就告辭走了。

  客車沿河而下,一路風景迷人。聖羅倫斯河已經像海一樣廣闊,在太陽下也看不見對岸。沿岸很多小山長著翠綠的樹,一直伸展到河中去,在水中留下青翠的倒影。汽車經過了很多小鎮,每到一處我都查看當地的電話號碼本,看有沒有中國餐館。我發現只要是上千人的小鎮,中國餐館必定是有的,大一點的還不止一家。這才明白自己並不是來考察的第一人,又佩服那些同胞的生存能力,只要有機會,沒有去不了的地方。比起他們,我明白自己在加拿大不會有什麼出息,更不用說發財。走了幾百公里,小城小鎮還是那個樣子,超級市場商品陳列的方式和多倫多也沒有區別。出了魁北克以後,再也看不到一個黑人,也沒看到中國人。

  走了幾百公里,這天晚上我在七島港下了車,想從這裡搭火車去拉布拉多城,那才是真正的北方。一問才知道去那兒的火車一星期只有兩班,下一班車要在三天之後。去拉布拉多沒有公路,那人建議我乘飛機去。我謝了他,找個小旅店住了一夜,決定明天一早往回走了。第二天上車之前,雖然我已經完全沒有熱情,但還是把七島港的電話簿翻了一番,知道這個兩萬人口的法語城市,已經有了十一家中國餐館。

  【九十二】

  坐了一天一夜的車,我回到了魁北克城。這時我領會到了通宵旅行的好處,省了時間又省了住旅館的錢,困了在車上也能睡著。怪不得乘夜車的人並不比白天少些。在魁北克車站,我展開地圖猶豫了好久:就這麼回了多倫多呢,還是橫插到安大略省北部去?這時我非常想吃一餐中國飯了。在七島港上車以前,我想在車站附近找到一家中國餐館,跑來跑去卻沒有找到。這種願望一時變得如此強烈,使我感到焦躁,無法忍受。又省悟到人是多麼脆弱,這樣的小小痛苦也會激起如此沉重的感受。像跟自己賭氣似的,最終我還是決定不回多倫多。我想著張小禾在等著我,但那封決定命運的信還要過幾天才會到,回去了就那麼乾等著我太難受了。決定了之後我馬上跳上了開往安省北部的客車,怕自己會意志不堅改變了主意。車開動了我心裡有點高興,覺得這也是對自己挑戰的一次小小勝利。在車上我展開地圖尋找下一個目標,決定到穆索尼鎮去了,旅遊手冊上介紹說,那裡在夏天有北極熊。我想,不走運看不到北極熊,看看詹姆斯灣也好。

  第二天客車過了安省中部轉向往北,中午在一個小鎮停下來吃飯,我看了地圖,上面竟沒有這個鎮的名字。下了車我意外地發現在停車的餐館對面,竟是一家中國餐館,門口英文的招牌下,有著「斜陽穀」三個字,周圍是大樹環繞,房子在陽光中染上了一層綠意。我闖進去,看見一個華人女性坐在檯子上,沒有客人。我用國語叫道:「老闆娘,快弄點吃的,車要開了!」這幾天老跟自己在心裡說國語,現在說出口來特別來勁,有一種奇妙的舒暢感。我點了菜,老闆娘也不說什麼進去了。外面開來一輛小車,進來一個人斯斯文文戴副眼鏡,瞧我一眼,似乎感到意外。我說:「老闆吧?」他說:「像老闆嗎?」我說:「這裡能有幾個中國人呢?」

  他在我對面坐下,問這問那,語氣急促使我感到奇怪。我看見他頭上汗都出來了,說:「慢慢說,慢慢說。」他說:「今天要說個過癮,難得有個人講中國話。」又告訴我這小鎮上只有三個中國人,就是他們一家,兒子上幼稚園去了。當他知道原來我和他是一所大學的校友時,大大激動起來,一把抓住我的手腕說:「今天無論如何不走了,明天還有車來。」我說:「要去穆索尼看北極熊,看了還急著要回多倫多,有人等著我。」他說:「北極熊有什麼好看的,就是一隻熊長了白毛就是了,熊你總看過吧。」他太太炒了菜送來,他說:「再做份芝麻蝦來,多下幾隻。」又笑了對我說:「客人來了我就請客了。」吃了飯我要付錢,他說:「還收你的錢?」我說:「錢總是要付的。」他拼命推開我的手,說:「你要付錢就是看不起我,當我一頓飯的客也請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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