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外故事 > 白雪紅塵 | 上頁 下頁 | |
一一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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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機在車上按喇叭,我急著要走。他堵在門口說:「晚一天走,就算你是做了好事,多呆一天也不會就要了你的命。」他太太站在一旁靜靜地微笑。正拉扯著車開走了,他鬆開我說:「對不起,明天買車票算我的事。一年有那麼幾個中國人路過,就算我過節了。」我說:「那就打擾一天。」他說:「你這麼說我要羞死去了。」他領著我看他的餐館,我問:「請人沒有?」他說:「兩個人就足夠了,你以為這地方能有多少生意,給自己找份工作吧。」我說:「找份工作要到這裡來?總要發點小財。」他笑笑不說話。我說:「你真能下決心,學物理的都得到學位了,說放下就放下了。不發點財幹嘛縮到這山裡來?」他說:「誰知道呢,一步步就走到這一步了。」他太太在一邊切菜,也不望我們一眼,很認真的樣子。 他引我到樓上去看臥室,有間房子只一張窄床,他說:「今晚委屈你睡在這裡了。願意呢,你住一個月我都歡迎。」我說:「三個人倒住了五間房,太浪費了。」他說:「這一幢一個月租金一千塊。」我說:「到多倫多不宰掉你八千塊,那才怪呢。」又說起自己這一趟出來也是想看看什麼地方能開家餐館,一路看了這麼幾天,沒信心了。他馬上說:「附近倒有個鎮,和這裡差不多大,還沒中國餐館。」要領我去看看,說:「你真在那裡開了呢,我又有個伴了。」我好奇著答應了。上了車我問:「附近是多遠,還不搶了你的生意嗎?」他說:「五十公里。」我嚇一跳說:「不去了,太遠了。」叫他掉頭回去。他說:「一會就到了,回來還趕得上晚上的餐期。」我說:「我說著好玩的呢。」他說:「那我們就去玩一玩。」到了那個小鎮,我們慢慢開著車轉了一圈,他一路指指點點,說房子租在什麼地方好,又告訴我爐頭、抽風機、電油爐等怎麼進貨,怎麼安裝,怎麼能省點錢。我說:「你斯斯文文的倒看不出!」他說:「誰也是逼出來的,早幾年我也沒夢見自己有一天會開餐館,一步步就走到這一步了。」 回去的路上他問:「怎麼樣?」我說:「沒有信心。一家人在那裡怎麼呆得下去,整天就和老婆說話嗎?」他說:「那也是,沒有鋼鐵意志是不行的。不過誰也是逼出來的。」我說:「你們一家值得敬佩,給我絕對不行。」他又問我回過國沒有,打算什麼時候回國,家裡是否常有信來。我都回答了他,他說:「你有多幸福你自己根本就不知道!」我自嘲地笑了笑,說:「你都站穩腳了,你有多幸運你根本不知道!」我又問他可回過國,他說:「十年了,八一年大學畢業就過來了,離鄉背井都十年了。」我說:「你忍性好。」他說:「生意走不開。再說,也回不去。」我說:「舍了一個月不做生意。」他說:「生意只是一個方面。」握著方向盤看著前面的路,不再側過臉來和我說話,漸漸的神色有一點嚴峻。車忽然開得更快,他眉頭緊蹙,表情專注,像沉浸在某種回憶中,鼻翼的一絲皺紋也顯了出來。 晚上九點鐘,零星的幾個生意也沒有了。他上樓來叫我說:「出去」又吩咐他太太把雞肉切了,等他回來炸雞球,他太太點點頭應了。出了門我說:「這麼點生意怎麼維持?」他說:「說了是給自己找份工作嘛。週末生意還好,天天這樣還混得下去?」在黑暗中走著說著話,我感到他有什麼話想說,欲吞欲吐的。我不做聲,聽狗在暗中叫,頭上的樹枝也俯下來透著陰森森的涼意。他忽然轉了話題,用異樣的口氣說:「在這樣的地方碰見我很奇怪吧?」我說:「奇什麼怪,謀生嘛,撈飯吃嘛。有錢賺沒有中國人去不了的地方,在魁北克省那邊很多人在法語地區也要幹呢。」他說:「我是逃到這裡來的,我想躲開一切的人,可躲開了人我又太寂寞了,我這一輩子就這麼完了。」我吃一驚說:「說什麼完了,這麼謙虛,我還恨自己沒有這份勇氣走到你這一步呢。」 他掏出煙給我一支,點著兩人抽著,說:「你不知道。」我說:「加拿大有什麼事要逃呢?殺過人嘛?」他說:「你不知道。」又沉默了。我看他把我當個朋友,就把張小禾的事告訴了他,他聽了說:「兄弟,勸你別往裡面栽,到以後熱情平淡了,你就後悔了,她也後悔了。你人活著自己撐不起來,她憑什麼佩服你一輩子?女人要變起心來,那是門板也擋不住的。要相信人性,別相信自己的心,自己的心有時也被一時的熱情哄著了。」我說:「你說的絕對都是對的,只是有時候這心它不聽自己的使喚。」他說:「那就要等著倒楣了。」又說:「我說得太嚴重了吧?」我說:「排除了感情一想是這麼回事,可是又排除不了。」他沉吟了一會,很堅決地說:「你把我當個朋友,我也不瞞你說句話。」我「嗯」一聲,也不催他。他說:「我太太你看見了?」我說:「挺漂亮的。」他說:「她原來是我哥哥的女朋友。也可以說是我嫂子了。」我吃一驚裝著不經意地說:「你哥哥出什麼事了!」他說:「沒有,還在國內呢。」他說了這句話,再三要我別吃驚。我說:「我這麼大個人了,什麼事沒聽說過呢。」他向我講了自己的故事。 八年前他在哈利法克斯完成了碩士學業,到了多倫多來找了一份工作,憑這份工作申請到了綠卡。那時他哥哥是國內一個研究所的工程師,拼命想出國卻怎麼也摸不著門徑,急切中終於想出一個絕招,寫了信和他商量,要將自己的女朋友由他辦假結婚申請過來。他知道哥哥都快結婚了,開始不肯,經不住哥哥再三催促,只好應了。他在唐人街找律師出具了未婚公證書,寄回國內和那姑娘辦了結婚手續,都是他哥哥找熟人辦的。那時他已經辦好了專業移民,向移民局申請了,等了一年,那姑娘探親過來了。原來的打算是等她有了綠卡,然後離婚,再由她申請哥哥過來。這一切都做得絕密,對朋友也說是嫂子過來了。 兩人住一層樓,每天平平淡淡說些話,一起做吃的。並沒有非份之想。幾個月後,有一天忽然感到自己見了她心就跳,臉上也不自然起來。這種不自然會傳染似的,也傳給了她。終於有一天,他去水房解手,推開門聽見她驚叫一聲。他愣在那裡瞥見她坐在浴池中,雙手抱在胸前,兩腿拼命夾攏,又一隻手扯了毛巾蓋住身子。當她扯毛巾那一瞬他看見了生動的胸,血往頭上一湧。這時才反應過來,馬上關了門退出去。站在門口又有一股強大的力量促使他推開門,衣服也沒脫就跳到浴池中抱住了雪白的裸體。在手指觸到那身體的一刹那,他清醒了,跳出浴池,衣服濕淋淋往下滴水,使勁抽自己的耳光說:「我糊塗了,我糊塗了!」可池中的女人沖出來,拼命地扯住他的手,抱緊了他的身子。他直挺挺地站在那裡,放聲大哭。從那天以後,他哥哥他家裡的來信,拆也不拆就燒掉。幾個月後,她懷孕了。嫂子忽然成了妻子,他無法向朋友說明,便一聲不響地離開了多倫多,到這裡來了。 他講了一個多小時,講完以後他說:「這件事我絕對後悔了。我從此和父母斷了音訊,他們大概也知道怎麼回事吧。這一輩子也不想回國了。」又問我在多倫多是否聽說過這件事。我說:「誰聽說過呢,都這麼多年了,人也換了幾批了。」他說:「那有一天我還有出去的希望。」又說:「天下只有偉大的熱情,沒有唯一的愛情。今天我和她也是平平淡淡過日子,換個女人怕也差不多吧。付出太多了。」 第二天早上我離開這不知名的小鎮回多倫多,北極熊也沒心情看了。他們倆送我上了車,臉上都平靜地微笑著。車開動的那一瞬間,我想:「每個人都有只屬於他自己的故事。這天下有一顆心就有只屬於這顆心的那一份沉重,那一份痛苦,那一份希望和失望。對這顆心也只有對這顆心來說,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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