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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再往前騎,野曠天低,四下無人,鳥兒蟲兒發出極和諧的鳴奏。微風吹過,無邊的綠浪從遠處一波一波傳過來,又一波一波傳往遠處。在玉米地中穿行,我覺得自己是浮在綠色的波濤之上。我知道自己是在時間裡行駛,它正迅速地離我而去。到了山腳下,張小禾要我沿著環山的小路一直往前。我說:「離多倫多有幾十裡了。」她說:「找個好地方!」我說:「找個好地方幹什麼,辦什麼好事嗎?」她在後面不做聲,我自言自語說:「又假裝聽不懂。」

  她使勁捅我腰一下,車子一晃,差點把她摔了下來。找到一大片草地,我們停了下來。草地邊上有三幾座農民的房子,一道溪水從草地中間蜿蜒過來。張小禾從包裡抖出一床毛巾毯,鋪在地上,兩人坐了。我說:「坐在草地上還舒服些。」她說:「那你坐到草上去。」張小禾掏了溪水去喝,我說:「別喝那水,有可樂呢。」

  她喝了水,又洗了臉說:「好舒服。加拿大的水,放心喝就是,隨手捧一捧也抵得國內的礦泉水。」我說:「餓死了!」抓了袋子打開,掏出麵包想往口裡塞。她說:「像個餓牢裡放出來的!」我說:「哦,哦,還要來點詩意。你看這山這水這雲這夕陽這草地,可是我還是餓了。」忽然又省悟了,把麵包放回去,摟了她說:「最濃的一點詩意還在這裡,你是眼前這首詩的詩眼。」她順勢倒在我懷裡,一把摟緊了我的脖子,動作中有一種狠勁,使我吃了一驚。我說:「輕點。」她卻摟得更緊。她吊在我脖子上,兩人接吻。她特別投入,好大的力氣,閉了眼嘖嘖有聲,把我都咬痛了。我說:「脖子酸了。」她鬆開手,躺在我懷中,有點急促地說:「孟浪,孟浪!」我低頭望了她,問:「怎麼呢?」她卻轉了眼去望天。我說:「天老看有什麼好看的,飄來飄去還是那幾片雲,也不望我一眼。」她仍望著天,說:「雲其實挺近的。」我說:「遠的是人?」她說:「也說不清楚。」

  我要她站起來,她說:「讓我再躺一下。」臉貼了我的胸,閉了眼不做聲。這樣沉默了一會,我說:「站起來有個節目。」她說:「別做聲,最後一下。」一會她睜開眼說:「聽見水響,還聽見你的心跳。」又站起來說:「幹什麼?」我走到她身後說:「兩腿分開,不准往後看。」她遲疑著照辦了,我突然蹲下,伸了頭把她扛了起來。她嚇得要命,說:「會要倒了,會要倒了。」雙腿夾緊了我的脖子,伸了手要抓我的手,我偏不讓她抓,雙手抓了她的腿扛了她在草地上瘋跑,一顛一顛地,嚷著:「騎高馬,騎高馬。」一邊左右晃動。她伸了兩隻手在空中亂抓,把身子曲下來貼著我的頭。我還是瘋跑著亂晃,她急了說:「抓你的頭髮了!」就抓了我的頭髮,得意地說:「你再亂動,只要你不怕痛。」

  我一晃身子,頭髮就扯著痛,於是不再晃,手伸上去讓她抓了,在草地上慢慢地走。夕陽西斜,花香鳥語,清風徐來,薰人欲醉。她右手一揮一揮的,神氣地直著身子吆喝著:「駕,駕!」她吆喝一聲,我就快跑幾步。她又嚷著:「喝,騎大馬,喝,騎大馬。」我說:「你高些,太陽落到山那邊看見沒有?」她說:「看見了,一個紅太陽又大又圓。」我說:「山裡面住著神仙看見沒有?」她說:「看見了,一個紅鬍子,一個白鬍子。都拄了杖,在走呢。」我說:「穿了西裝嗎?」她說:「還打了領帶。」我說:「吵起來沒有?」她說:「打起來了。」我說:「到底誰搶到了那支寶劍?」她說:「紅鬍子。」

  我放她下來,她說:「開飯!」她把草莓醬塗在麵包上,厚厚的一層,又把肉腸拿出來,吃一片,切一片。我就著可樂,囫圇吞了一個麵包,又抓一根肉腸往嘴裡塞。她說:「看你吃東西哪裡就像個文人,額頭上筋暴暴的。」一時吃完了,我又拿了蘋果到溪邊去洗。她說:「別洗,那水裡污染了,有毒。」我說:「加拿大的水隨手捧一捧都抵得礦泉水。」我吃著蘋果又說:「這蛇果蘋果藝術品一樣的,我剛來都不忍心吃,這裡一塊錢就四個,前幾天《星島》上登了,深圳十五塊錢一個,算超級享受。」她說:「知道自己的錢是多少了吧,你還以為幾萬塊錢回去了是筆鉅款,幾個蘋果就買完了。」我說:「十五塊錢一個蘋果,他是拿刀殺我,我不吃他就殺不成了。在這裡多吃幾個,記得蛇果是怎麼個意思就行。」

  這時天色開始昏暗下來,我說:「這水邊生蚊子,天黑了會有蚊子咬人的。」她說:「加拿大沒有蚊子。」我說:「沒有蚊子?在紐芬蘭看見好大一粒的,都帶了骨頭。」她說:「又造謠了,加拿大得罪了你嗎?」我說:「造謠我也是王八,不信到紐芬蘭去,抓幾隻給你看看。不過那蚊子不咬人倒是真的。」她說:「加拿大蚊子也好靦腆,在家裡小蚊子從紗窗外面透過來,咬得人直跳!」我一隻手在自己胳膊上慢慢地搓,搓下一粒灰疙瘩。又抓了她的胳膊搓著,說:「有灰了。」悄悄把那粒疙瘩擱上去,又搓幾下,把灰疙瘩示給她說:「看,搓出這麼大一顆灰粒子。」她嚇一跳說:「怎麼會呢,從來沒有的事。」我在夜色中忍不住偷笑著,說:「你自己摸,這麼大一顆,是假的嗎?你該洗澡了。」她手摸到了,受了電擊似的馬上又扔開說:「啊呀,啊呀!」我抿了嘴竊笑。

  天漸漸黑了,農家房子的燈遠遠地亮著。草叢中的蟲兒在不知疲倦地鳴唱,溪水的輕響在夜中聽得分明,不知名的鳥兒偶爾發出幾聲酷似人聲的悲愴的鳴叫。月亮在雲中輕盈地飄蕩,星星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突然抛灑出來,瞬間便佈滿了天空。我抬頭望著月亮在疏淡的雲中穿行,忽然跳起來說:「給你表演一個月亮的節目。」說著擺手擺腳,笨拙地走著同邊步,一邊唱:「月亮走,我也走,月亮走,我也走。」她笑著跳起來,把我推在草地上,雙手在我肩上撲打。又抓緊我的雙肩,衝動地叫我:「孟浪,孟浪!」我們並肩躺在毛巾毯上,她枕著我的胳膊,兩人望著星空,久久的都不做聲。我說:「人這一生不能細想,細想就太可悲了,就灰心了。星星這樣都幾萬年了,人還活不了一百年呢。」她說:「誰能想那麼多,不是自尋煩惱?煩惱還不夠多似的!完了就完了,什麼了不起呢。沒有完還是要好好活一活。想太多是傻瓜。」我說:「太對了太對了,現在才明白了人活著不是為了活著以外的什麼活著。我想得太多,自以為高人一等,心裡還暗笑別人懵懵懂懂過了一生呢,其實再一深想,對的是他們,傻的是自己。可又不能不想!」她說:「想得多的人做得少,腦細胞都想去了。」我說:「人想多了就覺得沒什麼事值得去做了,都太渺小了。」又望了天,覺得心中有無限湧動,又說不出來。

  我牽了她的手在草地上慢慢地走,她說:「都不知道自己活在哪年哪月了,腦子裡像洗了一樣,煩惱都洗乾淨了。其實心裡知道煩惱還放在那裡,沒有動呢。」我說:「別說那些,好不容易出來玩一天。」她說:「不知道以後還有機會沒有。」我說:「機會多的是,天上明天會扔個炸彈下來把我們炸了嗎?」又說:「我去七八天就回來。」她說:「給你買了薰腸、蘋果,路上小心點。」我把她抱起來說:「你這麼好。路上我可真得小心點,家裡還有人等我回來呢,是不?」她說:「誰知道呢?」我說:「我知道呢。」說著俯了身子吻她。她急促地說:「孟浪,孟浪!」雙手摟了我的脖子,臉貼緊了我。我左手托著她的腿,隔著裙子也感到了一種滑膩,一幅幅圖畫在我腦中飄來飄去,卻捉不住。我衝動著,在她耳後跟吻了一下,她身子在我懷中一顫,說:「癢。」我頭腦熱了說:「今天在路上你罵我什麼?」她說:「誰罵你了!」我說:「又不承認,又想不承認!你罵我的嘴。」她說:「你的嘴好痞的,早就該撕掉。」我說:「要說痞我到處都痞,比起來嘴還算最文明的。」說著左手動了動。她沉默了一會,說:「放我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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