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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她說:「我暫時還不這樣想。」我說:「張小禾,今晚我都不認識你了,好狠啊!」她說:「這樣是我嗎?我是這樣嗎?被你逼成這樣。人呢,就是沒有辦法不狠心,人沒有辦法。狠得自己心裡痛起來,也得咬緊了牙忍著。好殘酷的世界,人沒有辦法,人別無選擇。我倒想天天夜夜甜甜密密親親愛愛呢,可是行嗎?總有個夢醒時分。早知道傷心總是難免的,又何苦一往情深,你說,又何苦?」

  我說:「你都把我看成什麼人了,壞東西?」她說:「心裡壞不壞,結果也是一樣,給苦給人受。倒不如心裡也是一個壞,乾脆跟那個人一樣,我心裡還不會象這樣刀子在一刀刀的割。」我心裡一個冷顫,站起來雙手扶了她的肩說:「張小禾,張小禾。」她坐著不動,仰起臉望著我。我避開她的目光,喃喃地說:「張小禾,張小禾。」她忽然「撲哧」一聲笑了。我說:「你笑什麼,你笑什麼,好怕人的。」她笑著笑著,閉了雙眼,擠緊了,眼角出現一線眼紋,下唇也慢慢捲進去,咬在牙齒之間。我看見一絲眼淚從她眼角滲出來,就用手輕輕抹去。又有淚不住地沁出來,我擦也擦不完。她身子不住地顫抖,牙咬著下唇一陣一陣地用力。我心裡發抖,雙手也抖起來,震顫著說:「還有二十多天呢,還有二十多天呢。」她的頭慢慢垂下去,手輕輕移開我的手說:「你睡去呢,我也困了。」我在淚水摸糊中看見她唇下一排淡紅色的牙齒印,又看見一絲血從嘴角流出來,不忍再看一眼,捂了眼睛嗚咽著跑了出去。

  【九十】

  張小禾對我熱情依舊,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我不敢再提這件事。好多次我都懷著一種悲壯獻身的心情去設想在加拿大掙扎下去:就在餐館打工一輩子嗎?找個地方開家理髮店嗎?真的就去了北方小鎮開家小餐館嗎?在那種悲壯心情的推動下,我心中幾乎就要轉了過來,準備接受這樣的現實,最終在細想之下還是否定了。這種種選擇與我的內心的要求相距實在太遠了。我去唐人街租了《渴望》的錄影帶來,每天晚上等她寫完了作業,就一起看一兩個小時。

  我在心中一天天數著日子,盼著她家的信早點來,又怕信來得太快。我說:「這時間好折磨人的。也不知道你家裡收到信沒有,都快十天了。到南京的信可能會快一點。」又說:「你爸爸媽媽是開通的人不呢?」她說:「在別的事情上是夠開通的。這件事誰知道呢?」快有兩個星期的時候,她情緒突然低沉了,錄影也不看了,有一次看見她偷偷地抹眼淚。我問:「是信來了嗎?」她說:「這麼快,怎麼可能?」我想著也不可能,說:「南京的信怎麼這麼慢呢?」她說:「信你就別問了,不看我也知道他們會怎麼說。」我說:「那我完了。」她說:「完不完要問你自己。」我抓了她的手說:「跟我回去是要你下地獄嗎?老子掐死你!」說著用力握她的手,她痛得「哎喲哎喲」地叫,我松了手,她說:「你下毒手,不叫我活了嗎?」我揪了她的耳朵說:「冤家,冤家,天下這麼大,怎麼就碰上了你。」她說:「冤家路窄這話真的沒錯一點。」我說:「也別等你家的信了,你今天就判了我的死刑吧!你家的信等得我太難受了,還有十二天!」她說:「我倒要問你一句,你的想法改變了沒有?」我不做聲,她說:「別說這個,說也說不出個結果,挺煩人的。」

  過了兩天她的情緒又正常了。我在心裡算計著,是不是真的到北方去看看,也許真的就到一個鎮上辦家餐館去,先看了才知道是個什麼意思。又想起自己到多倫多差不多兩年,只去過千島湖、蒙特利爾和尼亞加拉瀑布,也該去別的地方看看。一動心思就忍不住了,這天早上對張小禾說:「在這裡乾等著那封信我過不得,我明天去北方玩幾天,回來等你的判決。」我沒說看看能不能辦個餐館的事,我想真有可能了,回來再告訴她,給她一個驚喜。她說:「你也該去看看。」

  我馬上就去灰狗汽車站買了一張通票,一百三十八塊錢,十天之內可以在安大略省和魁北克自由地乘車。我把票拿給她看了,她說:「也真該去看看,老是呆在多倫多有什麼意思。」我說:「多倫多有意思的地方又不敢去,夜總會幾百塊錢瀟灑一次,只敢蒙在毯子裡想一想。」她說:「說不定有一天你可以自由出進,你又不去爭取!」我說:「明天我要去了,今天你該給我一個安慰吧。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反正到時候就鑽進來了,我那麼老實,總是忍忍忍的吧!」她笑著搖頭,撮著舌尖吐出一個長長的「不」字,又說:「誰叫你那麼固執?」我故意生氣說:「還有條件,還有條件!」她說:「便宜了你,我怎麼辦?」我笑了說:「反正到時候我不走,一倒下去就睡在那裡了。」她撒嬌似地說:「知道你不會的。」我說:「我不會,我真的不會,到時候你看我會不會。」

  吃了中飯她背了書包去學校,下午有兩節課。我吻了她,放她去了。走到樓梯口她望了我遲疑著想說什麼,又一笑,下樓去了。出了門,過幾分鐘又回來說:「今天我早點回來,你別出去了。」說完頭也不回,「咚咚」地下樓走了。

  五點鐘她回來了,買了肉腸和草莓醬,還有烤得很好的麵包。她笑吟吟地說:「今天你跟我走,出去玩去。」說著進了廚房,拿了幾聽可口可樂和幾個蘋果。我問:「到哪裡去?」她說:「只管走就是,這麼好的天氣。」把東西塞在我手裡,又去房裡收拾幾分鐘,挎了個包出來。我聽她的吩咐,單車載了她到學院街地鐵站。我問:「往南往北?」她說:「往北,把單車也帶上。」我也不問,推了單車下了往北的入站口。坐在車上她口裡不停哼哼地在唱,我說:「歡什麼歡,死活還不知道呢。」

  她瞟我一眼,哼得更歡快些。我說:「你還小吧。」她笑而不語。到了最北邊的芬治站下了車,我扶著單車上了電動樓梯,她一手提著食品,一手扶在單車後面。出了站又沿著央街一直往北,又騎了好久,轉了幾個彎,我說:「出城了。」她說:「出城才好。」我說:「回來的路也記不得了。」她說:「到晚上一片燈火那邊就是多倫多,丟不了你。」再往前騎,沒有了房子,到處都是大片的玉米地,幾台不知名的農業機器停在那裡,看不見人。我說:「都到鄉下了,還到哪裡去呢?」她說:「到去的地方去,沒人就好。」我說:「沒人好,沒人我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真的我忍不住要做那見不得人的事了。」她問:「那你想幹什麼?」我說:「你自己心裡知道,就是那些你也想的事。」她一根指頭在我腰上戳了一下。

  路邊有家小餐館,我說:「看看鄉下餐館是什麼樣子。」我們停下來進去了,正是晚餐的時候,裡面有幾個人在喝啤酒。應侍小姐甩著金髮走過來想招呼我們入座,她連忙一捏我的手,退了出去。又騎了車,我說:「不要說到北方去,在這裡也會寂寞,都被世界忘記了,人總要有個文化背景。」她說:「在多倫多誰又記得你,回國去誰又記得你?」再往前去,張小禾指著前面遠遠的一座山說:「到山腳下去。」我說:「你就不怕強盜,天一黑,襪子套在臉上都從山裡跳出來了。」她說:「你在說《水滸》吧,這裡沒有強盜,強盜都在城裡。他們和你一樣怕寂寞,哪怕是個強盜,他也要文化背景。」她說著又要我停了車,跳下來,把袋子塞到我手裡,也不說話,鑽到玉米地裡去了。一會聽到一種輕微的響聲。我知道她在幹什麼,彎了腰斜著頭去看,也看不見什麼。我大叫一聲:「我來了,我真的跳進來了!」她鑽了出來,我說:「捉蚱蜢子呢。」她只管笑。我說:「哦,是澆地,澆地。」她說:「就想撕了你這張嘴,好痞的。沒有幾個人是你這樣痞的,還算個知識份子。」我說:「也沒有幾個是我這樣不痞的,憑良心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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