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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我退回去坐了。她摸了椅子慢慢地坐下去,忽地一笑說:「我知道了。」我說:「知道了就好。」她說:「我知道了。」我不明白她的意思,疑惑地望了她。她說:「我知道了,你是一個愛國者,不回去你心裡不安,以為自己背叛了誰,你拐彎抹角不敢說出來。」我說:「愛國者你是說對了,絕對是個鐵杆。這跟回去不回去沒有關係。揚振寧也算個鐵杆吧,他在北美活了一輩子。要說心裡不安呢,如果我真是個人物,如果真有誰需要我,如果真有點什麼需要我去承擔,我會不安的。可惜我又不是個人物,回去了還要占一個位子,加重失業問題呢。我想回去只是為了我自己。我不是強者,我適應性差。寂寞我受不了,老闆瞪一眼受不了,每天做自己不願做的事受不了,有錢人白人掛在嘴角那一點微笑受不了。我要逃走,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個強者。」

  她「哼」一聲說:「什麼強者,根本就是個弱者。」我點頭說:「是的,是的。」她手指點著我說:「你騙了我,你騙了我!我還以為你是個男子漢。」我吃一驚,說:「我怎麼就騙了你?」她看著我的神態,忍不住笑了說:「那天晚上!」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問:「哪天晚上?」她說:「救我的那天晚上,你把那個人打在地上。」她說著指一指地毯,「好有氣魄的。現在再拿點出來。什麼你都受不了,有天錢多過他們了,還不輪到你笑?男子漢能屈能伸,今天你再屈一下,我陪著你,把牙關咬得鐵緊去幹,幹!怕沒有伸那一天!」我說:「外面都是一些什麼人,你知道?誰也在把命拼出來,出頭輪得到我?做個夢呢,也要有個夢影子!」

  她低了頭,說:「那就沒有希望了,沒有希望了。你把命拿出來拼一次不行嗎?」她突然站起撲過來,頭往我胸前一撞。我忙站起扶了她,她用頭頂了我的胸,雙手抓了我的胳膊,帶著哭聲說:「我好恨啊,你!我心裡好恨好恨啊!我真的不該認識了你,心裡好慘好慘啊!」她又用頭不要命地一下一下撞我的胸,撞得我透不過氣來。又抓了我的頭髮把我一下一下往牆上碰,嚷著:「我心裡真的好恨好恨啊!」她踢我的腳,指甲用力掐我的胳膊,說:「我踢你,掐你,咬你,我才解了恨!」又一口咬了我的胸,發出嗚嗚咽咽的聲音。我忍了痛,手摸了她的頭說:「你踢,你掐,你咬,我不說什麼,這是應該的。」說著抱了她的頭就哭了起來。

  她一把抱住我,伏在我肩頭,放聲痛哭,「孟浪,孟浪!」雙手摸索上來抱了我的頭。我也抱了她哭著,「小禾,小禾!」我們抱頭痛哭,又在淚水模糊中拼命用力地親吻,淚水流到了一起。她的手錶硌著我的面頰,硬硬的一塊,好痛,她用了那麼大的力氣。我吻她的眼睛,嘗到了淚水的鹹澀。她喘氣著說:「孟浪,不分開不行嗎?」我說:「行,行還不行嗎?」她說:「那你留在這裡了?」我說:「留吧,留吧,可是留在這裡我能做什麼呢,我是一個廢人。」她猛地推開我,說:「你知道你歸根結底還是這句話。」擦著眼淚不理我,委委屈屈地抽泣著,低了頭回到自己房子裡去。我跟在她後面,說:「慢慢再商量。」她說:「我不喜歡聽這句話。」進了門她突然用力把門一關,想把我關在外面,我連忙把一隻腳伸到門縫裡,「哎喲」一聲。她松了手,在床邊坐了。我在椅子上坐了。她偏著頭,發出一聲聲絕望的嘆息叫人心痛。我心中產生了一種要保護她的衝動,伸手想把她摟了,卻被她擋回來了。

  她拿支圓珠筆在桌子上一下一下的敲,在夜的寂靜中聲音特別分明。我也不做聲,在心裡默數著那聲音的次數。數到五百下的時候,我心裡忽然有點恨她:「跟我回去真的受了那麼多的委屈嗎?真的要了你的命嗎?」又一次絕望地去設想跟了她留下來的可能性。數到九百多下的時候,我想著已經沉默得太久,到一千下我就要找句話來說了。還沒想好怎麼開口,一千下到了,她也在心裡默數。她把筆一丟,說:「孟浪,你不知道我心裡有好恨你!」我說:「我是可恨,是可恨。你不知道我心裡有好恨自己。怎麼就爭不來那口氣!」她說:「錯就錯在我不該搬到這裡來,怎麼就碰上了房東的熟人,知道了這裡有房子。在圖書館多呆一分鐘也碰不到了。知道隔壁是個男的,我再猶豫就好了,偏又急著找,心裡想反正不理他就是了,沒想到又是你!命呢,誰又說得清楚是誰在安排,上帝他安排巧了也不能就巧成這樣。上次也是,到移民局去第一次怎麼碰到了他。我得罪誰了,誰在陰毒我吧。」我說:「我們朝前看,前途其實很好的,好多人都羡慕呢。你怕斷了在這裡生根的機會,就不怕斷了在中國的根!想起這一點我也不敢不回去了。哪一條才是你自己真的根呢?」

  她說:「孟浪,你說的話,句句都對。憑良心說我也認為你選擇了回去這條路是對的,你呆在這裡會活得很痛苦。只是對完了還是不解決我的題,你說怎麼辦?」我說:「我說怎麼辦,你是知道的。」她說:「問你呢,道理不解決我的問題,你說怎麼辦?」我說:「張小禾你逼得好緊,才知道你好厲害。怎麼辦?跟了我回去,保證你會幸福。」

  她輕笑一聲說:「仗著自己那幾萬塊錢?」我說:「還有我的心,我一生都愛你,忠於你,還不行嗎?你不信拿條手帕來,我這就切了手指寫份血書讓你收了,可以不?」說著站起來到廚房去拿刀。她拼命抱了我的腰,鳴咽著:「我信了,我信了。信了還不行嗎?」我說:「你還要怎麼樣呢,一個女的?你的心到底有多大?是只天狗要把天地都吞了才夠嗎?」她說:「我的心也不大,還沒有你大。可是我就是不能回去。來一趟多難啊,現在都移民了,倒要回去?我也不知道自己留在這裡等什麼,也許沒有什麼可等。」我說:「等什麼你不願說,等著過高級日子。」她說:「那我也不能說一點都不是。憑著來一趟這麼難,半條命搭在裡面,我也不能這麼就回去了。我家裡還睜了眼望著我呢。為了我出來,全家的錢都用光了。」我說:「我明白你跟了我回去是為感情作了犧牲,我這心裡明白,我會在這一生中給你回報。現在是考驗你的感情的時候了。」她說:「也可以這樣說吧。如果我把這個話對你說呢?」我說:「張小禾你好固執!我還有什麼辦法說服你沒有?」她馬上說:「這句話應該是我對你說的。」

  我也拿了那支圓珠筆,在桌面上一下一下地敲,說:「我有個想法,不知對不對。」她說:「你的想法反正都是對的,因為是你的想法。」我一笑說:「感情這個東西,誰說是萬能的呢?男女有了愛就夠了嗎?在絕對真實的感情之上還有一個絕對真實的現實。」她說:「看了你我說早就想說這句話了,只是說不這麼好。」我說:「感情是瓷的,現實是鋼的。瓷那麼硬也碰不過鋼。」她望了我,眼神憂鬱而淒涼,說:「怎麼辦你到底說最後一句。」我鐵著心說:「跟我回去,你答應了我你就是救了我也救了你自己。」

  她平靜地說:「到底還有第二句話沒有?」我不做聲。她伸出雙手做了著掐的動作,說:「恨得我啊,恨不得就這麼掐了你的脖子,從裡面擠出一句話來。」比劃著雙手掐攏去。我說:「你不要逼我,讓我最後想一想。」她說:「你想吧,想好了告訴我一聲。我自己也最後想想,明天我就寫封信回去,向家裡要求一下,看他們怎麼說,也許就讓我順著自己的感情走了。信來回至少二十四天吧。如果二十四天以後還沒有希望,就沒希望了。」我說:「一定要聽你家裡的嗎?說不定你家裡考慮問題也不那麼周全。」她說:「我爸爸想問題想得深遠。」我說:「不相信!至少在這一點上,你對你爸爸的崇拜和對我的不崇拜同樣是沒有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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