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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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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想著我還是心虛,覺得要說服她一點把握也沒有,就這樣一天天拖了下來。終於有一天,在那個週末的晚上,她突然問我說:「孟浪,早就想問問你了,你最近心裡有什麼不痛快的事,你告訴我。」我說:「沒有。」她非常冷靜地說:「告訴我。」我說:「你也看出來了。」她警覺起來,兩眼直望著我,說:「有什麼話你只管說,誰跟誰呢。」這時我非常冷靜,冷靜得有點殘忍,這麼多天積蓄的力量都調動了起來。她看了我的神情,也嚴肅起來。我說:「張小禾,我們現在是這種關係了,可從心裡掏出一句話出來說,在加拿大這個地方,我不配享受你這一份感情,我沒有那麼大的福份承受。」 她疑惑地望著我,一種要在我的臉上看穿問題實質的神態,說:「什麼意思?難道你──還有別的想法?」我把心中想過了無數遍的那些話,平靜地說了出來:「有一個事實你沒充分考慮過,就是,在加拿大,我這個人,並不象你想像的那麼有能耐。我不是說我傻,我不傻,但我沒有優勢,語言、人種、專業,都沒有優勢。不能設想一個毫無優勢的人和周圍的人生活得一樣好,一樣的有生活自信,畢竟這個世界不是為我這樣的人安排的,我不能設想會有奇跡發生。說到底我還不如那些打工的朋友,他們可以看著老闆的臉色十年二十年苦熬下去,我絕對不行。我自己也不知道憑什麼在這裡站穩腳跟。如果我沒讀那幾句書呢,倒也算了,哪裡不是撈飯吃?偏又讀了幾句書,多了一點想法。一年年這樣拖下去,到猴年馬月也不能浮出水面!」 她臉色輕鬆下來,說:「說這麼多你有別的意思在裡面沒有?不用拐彎抹角的!那個舒明明來信了也告訴我,你們是老感情。」我說:「就不必要我以父親的名義賭個咒了吧。」她說:「臉上不要那麼嚴肅,嚇我!相信了你!別人是只免子呢,想著自己是只熊,你是只熊呢,想著自己是只免子。」她為自己的妙喻笑了,「你還是太敏感了點,文人。」我說:「說來說去你還是以為我有多st rong,真的是只熊呢。你誤就誤在這裡,我並沒有象你想的那麼挺拔高大,你把我想錯了。」她說:「你可以寫東西,那不是你的優勢?」我說:「我的一點買賣都甩在這裡了。你說這點買賣能在北美混飯吃嗎?可以買房子嗎?可以帶了你到加利福尼亞度假嗎?這是商業社會,除了錢有溫度,燙手,其它都是冷冰冰的。老闆不拿你賺錢他會收了你嗎?用少數語種寫東西,屁也不是!」她說:「還有幾家報紙呢,不會去謀個職位?錢少點就少點,慢慢來。」 我苦笑一聲,把那天和紀先生見面的情況說了。她沉吟半響,說:「那再等機會。」我說:「看清楚了吧,我這個人!」她說:「那也沒什麼,我看的是你這個人,不是那些別的。」我說:「真的委屈了你。」她說:「不要說我,說你自己!那你怎麼想的?」我說:「我愛你。」她說:「你愛我。」我說:「我喜歡你。」她說:「你喜歡我。」我說:「我不願和你分開,一輩子也不願意。」她說:「你不願和我分開。」 我說著把頭伸過去,靠近她,燈光下她的臉色滑潤白嫩,光潔細膩,我真恨不得要伸手摸一摸。忍住了,我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互相摩挲幾下,又幾下,在想像中體會著那柔嫩細膩的質感。我說:「其實也沒有那樣悲觀,有一條路好走,什麼都解決了。」她把身子往前一探,睜圓了眼望著我。我說:「回去,你跟了我回去。」她迷惑地望著我,問:「回哪裡去?」我眼盯緊了她,把一個個字吐出來:「回、國、去。」她身子後縮,胳膊往胸前一收,說:「不行!」我不做聲,她說:「我什麼都想到了,跟你過窮日子也想到了,就是沒有想到過這一點!你怎麼會有這麼奇怪的想法?」我說:「人可以過窮日子,也可以過沒有志氣、沒有自信的日子嗎?我早就這樣想了,不是為了你,紀先生我也不會去找。」她說:「怎麼不早說,到現在才說,你早就打了這個主意了,你是故意的。」忽然又笑了說:「你說真的?開玩笑,考驗我?」我說:「都到生死關頭了,還開玩笑!」她兩眼直勾勾望著我,終於確定了不是玩笑也不是考驗,說:「怎麼可能!怎麼可能!」頭一偏,伏在床上,哭了。 看著她身子一起一伏的,我沉默著不知說什麼才好。我心中比自己原來設想的要平靜得多,最困難的一句話已經說出來了。沉默久了我覺得自己就這麼看著她哭,跟個無賴似的,於是撫了她的肩說:「小禾,你聽我說。」她一下把我的手掃開,說:「不要碰我,騙子!」我歎口氣說:「怎麼我又是騙子了。你聽不聽,我都只管說了。快三年了,我總希望會有什麼奇跡發生,帶來個轉機,沒有!我一天到晚轉著眼睛,跟個狼似的到處嗅嗅,看有什麼機會,終於明白不會有奇跡,世界不是為哪個人而存在的。現實總是以它沉默的力量強迫人成為一個現實主義者。要說奇跡,也有一個,那就是你,是你對我這一片心。」她轉過身子,眼望著我。我說:「不容易啊,在北美這過地方!我得珍惜。可我總得活得有志氣才敢承受這份感情!我也想有志氣啊,走到哪裡都以謙虛的微笑顯出自信,可我又怎麼才志氣得起來呢?這幾年了,我為了那幾個錢,天天陪笑臉,我都學會怎麼聳著肩去笑了。」 說著我聳了雙肩,顯出討好的笑,一隻手從左肩越過頭拍到右肩,說:「一個頭,兩個頭,三個頭,什麼滋味,還象個人嗎?我總想著,這是暫時的,有了五萬塊我就解放了。靠著這點想法我挺過來了。」她木然地望著我,眼角的淚痕也不去擦它。我伸手把她眼角的淚擦了,說:「加拿大好不好?好!這幾年我受了委屈沒有?受了!我受了委屈只怪自己不怪加拿大。可這委屈不能永遠受下去,每天看自己不願看的臉色,做自己不願做的事,有車有房子也沒有意思!精神上實在損失不起。活得這樣沒志氣,多少次我在心裡哭自己啊!」 張小禾坐起來,毫無表情地望著我,使我感到陌生。她非常平靜地說:「孟浪,你說的我都理解,不理解的只是別人都不,只有你?你會後悔的。」我說:「別人專業好英語好。」她說:「那還有專業不好英語不好的。」我說:「別人是強者,意志堅強些。」她說:「這算一點,主要是你這個國出得太容易了,你都不知道自己怎麼來的就這麼來了,不知道珍惜。要是你跟我一樣付出了那麼大的代價,豁出了半條命去,你就不會這樣輕率了。為了出國我死死活活奮鬥了兩年多,一部傷心史,一把辛酸淚。到這裡才到兩年,又要我回去?到今天我還是一事無成,心甘嗎?給你你會心甘嗎?」 我只好又無賴似的低了頭。她催促說:「你說句話,給你你會心甘嗎?」我說:「你講的我理解,可是我怎麼辦呢?在這裡實在看不見一條路。」她馬上說:「你說的我理解,可是我怎麼辦呢?回去我就前功盡棄了。」我笑一笑說:「怎麼辦?跟我回去。」她也笑一笑說:「怎麼辦,跟我留在這裡。」我說:「回去除了汽車,什麼也有了。」她說:「留在這裡什麼也會有,汽車也會有,房子也會有。」我說:「人有幾年呢,你還準備苦自已多少年?到年底你畢了業,我這幾個月拼命再賺點錢,湊個五萬加元,回去輕輕鬆松過日子,做自己願意做的事,怎麼就不好?要你下地獄去嗎?你想清楚!」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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