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外故事 > 白雪紅塵 | 上頁 下頁 | |
一〇五 | |
|
|
她說:「你口口聲聲說做自己願意做的事,你有個什麼偉大的理想一定要回去才能實現?」我說:「沒有理想,理想就是每天不做自己不願做的事,不看自己不願看的臉色。」她說:「你的目的達到了,我沒達到。你有五萬塊,我有什麼?」我說:「你拿了學位,這不是目的?」她說:「這麼難來一趟就拿個這破學位?」我說:「五萬塊還分什麼你我?我跟你發個誓,回去了,錢轉到你名下去存!」她說:「別說這麼難聽的話,我要你那可憐的血汗錢?那我也太缺德了。要想清楚的是你!不為了自己,也要為後代留一條路。你這一去,世世代代你都沒機會在北美生根了。沒有一個大的計畫,誰會吃這麼多苦跑到北美來,跑到北美來吃這麼多苦?你不怕親戚朋友笑你,還要怕你兒子抱怨你呢。」我苦笑著搖搖頭:「人到底欠了多少債到這世上來的!兒子毛也沒抓著一根呢,債就欠上了!為了讓親戚朋友有著我生活在天堂的幻覺中,我得扼殺了自己苦作苦熬下去!」 翻來覆去說到深夜,兩人都疲倦了,情緒也平靜下來。你一句我一句慢慢地說。最後發現她不再做聲,原來已經睡著了。燈光照著她的臉,孩子似的光鮮鮮一張臉,白潔,柔順,眼角隱隱還有著淚痕。我望著她,心中都是愛憐,卻毫無那種騷動不安的欲望。這種情緒使我感到有些有異樣。幾個月來,只要和她在一起,我不管表面多麼平靜,內心總亂糟糟地潛伏著饑渴,象有一隻饑餓的獸,在沉默中等待著那最後的一撲。現在我更希望的是和她平靜地生活在一起,那種饑渴的重要性不再是那樣強烈。我奇怪自己怎麼變得有點高尚起來,把情欲也超越了。也許,這就是愛? 【八十八】 對張小禾我沒有把話說絕,我還想說服她,也想最後試一試自己是不是能夠被她說服。白天她去了學校,我就跟個遊魂似的在外面飄蕩,帶著麻木不仁的態度逛商店,或躺在草地上看白雲在藍天上飄流。上午十一點鐘總忘不了趕回去,急切地想看看失業金支票寄到了沒有。一個多月了失業金還沒有寄來,我沒有一分錢收入,內心那種空洞在漸漸擴大,是一種想要吞噬點什麼的饑渴。在這雙重煎熬之中我的心幾乎要承受不住。我怕自己會突然就神經了,在內心提醒自己冷靜,又把「八八六十四」,「日照香爐生紫煙」含在口裡念著。又安慰自己:「再怎麼樣,銀行裡還有三四萬塊錢呢,神經了那錢也不知歸了誰去。」怕有什麼萬一,我寫了張遺囑夾在存摺裡,說明這錢一萬塊給張小禾,一萬給林思文,其餘都歸我父母。終於有一天,失業金中心的信寄來了,我按捺著緊張激動,慢吞吞拆開信封,抖出一張黃色的支票,六百零二塊錢,兩個星期的。我到皇家銀行把支票兌了,計畫著領了失業金,再到哪裡賺點錢,我就夠了,多的我也不想要了。 我在春天的太陽底下走著,空氣被陽光染得暖融融的,有了點夏天的氣象。我沿著央街一直往南,慢慢地走看著街景,不斷的有黑白各種面孔從對面晃過來,又晃了過去,小車來來往往永無止息,滿眼的看板展現著掙扎著的繁榮,空氣中浮漾著一種沉悶的喧囂。我想著這就是人間了,這人間又給我一種不真實的感覺,我象在參觀許多世紀以前或許多世紀以後的某個陌生的城市。可一步步踩著地面的那種踏實感又使我清醒地意識到,這就是人間,這就是多倫多,這就是現在,這就是現在走在多倫多大街上的我,我正在這人間活著。 我不時溜到街旁的商店去看一看,也不買什麼,看一看也有一種奇怪的滿足。我不敢進到太小的店中去,裡面只有幾個人,老闆望了我笑,或走過來介紹商品,我心裡就緊張,覺得對不起他。又遺憾自己沒有很多的錢,不然哪怕一樣東西用處不大,買了心裡也有點暢快。看到街上那麼多小車來來往往,想著自己到北美也快三年,沒有過過開車的癮。大家都說開了小車在高速公路上跑,才會真正理解北美,這話我相信他們的。如果跟了張小禾不回去了,馬上就去買一輛七八成新的車來,也享受一下北美生活。週末帶了她開出幾百里,到風景如畫的山邊去露宿。想著這些似夢非夢,不知不覺已過了前街,快到安大略湖邊了。猛一抬頭,看見陽光下那一望無際的蔚藍,我心裡一驚,收了腳步,心想,留著這一片景色帶了張小禾來看,一個人就這樣看了,太可惜了。我不再往那邊望一眼,轉了身急急地往回走。 等她下午回來,我說晚上到湖邊去玩,她果然很高興。幾天前我和她講回國去的事後,兩人都回避著不再觸及那個問題,好象就這麼過去了,一切照舊。看上去她的情緒並沒有受很大的震動,每天仍是笑嘻嘻的。我開始還惘有所失,想著她大概對我也無所謂,分手就分手。對這幾個月來的感情究竟是怎麼回事,是不是真值得自己這樣痛苦,也有了點懷疑。想到自己曾想像她會哭得死去活來,哀痛欲絕,就非常慚愧。但她對我態度依然如舊,並沒有在悄悄冷漠,心裡又迷惑了,不知她到底是個什麼想法。早早地做晚飯吃了,我用單車搭了她去湖邊。她仍然習慣性地從後面伸過一支胳膊,把我的腰挽了,頭輕輕靠在我背上。遠遠看見湖她就歡倒了,在後面高興地叫。我停了單車,她牽了我的手往湖邊走,指著路邊草地說:「你看,這麼大綠茵茵的一片,看了心裡也舒服,回去這些地方說不定就是一堆垃圾,西瓜皮,死老鼠。」 我說:「你抓緊機會做我的思想工作嗎?」她笑了,把我的手緊一緊。她又指了一幢房子說:「只要自己努力,有一天到這裡面去扮演一個角色,也不算稀奇。」我一看,是Sailing Club,說:「算是一個遠大理想吧,真有錢花不完的那天,總要想這樣一些辦法,不然還不會愁死去?」她說:「說愁也不愁,存到銀行裡也可以。」我說:「好,就過那個數字的癮。當老闆的人都有這個癮,億萬富翁吃不完用不完他還要賺,為了什麼呢?他每天比我還愁。」她說:「你有五萬就不愁了。」我說:「其實誰又能活一萬年呢,洛克菲勒一餐也只能吃三碗米。」她說:「別說別人,自己多超脫似的!你就有這個癮,捧著個存摺翻來覆去的看,臉上的摺子都笑出來了。那是莊稼嗎?多看幾遍那錢又不會往上長。」 我們在湖邊的草地上坐下來看湖。湖水一波波湧著,拍打著堤岸。夕陽下金波一片中白帆點點,是遊樂的帆船。張小禾說:「有人說天晴了可以看到美國。」我說:「別扯,誰有這麼好的眼睛,望遠鏡也不行,孫悟空還差不多,湖大著呢,差不多算個海了。」草地哪邊有個白人姑娘,二十來歲,美得出奇,身材也特別好。我忍不住望了幾眼,張小禾眼睛瞟著我,似大有深意地點頭微笑。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笑什麼,漂亮的誰也願意看幾眼,這不算心術不正,可以理解。麻木不仁那才是有問題呢,是死人一名。」她說:「要抓了流氓才算心術不正,不過也不算,可以理解。一切的一切可理解就完了。想回去也可以理解,殺個人也可以理解,連可以理解也可以理解。」我笑了說:「到底是留學生,說話就是水準不同,聽得我似懂非懂的。」她說:「笑我幹什麼。」草地那邊又轉出一個黑人小孩,三四歲的樣子,特別的黑。那姑娘迎上去,小孩就伸了手讓她抱了。張小禾努努嘴要我看,我說:「怎麼回事?」她說:「那是她兒子。」我說:「怎麼可能?」她說:「怎麼就不可能?」我說:「她是個白人,再說,她還小呢。」她說:「你看就知道。」我再去觀察,看那小孩很嬌縱的神態,就相信了,不由得歎口氣。張小禾說:「我知道你心裡想什麼。」我說:「可惜了。」她說:「要是她輪到你手裡就不算可惜。」我笑了說:「張小禾你以後煮什麼吃放點小蘇打。」她警惕地問:「小蘇打?」我說:「鹼性,可以中和一下。」她拍打我說:「你又諷刺我,又諷刺我。」我說:「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我們還是看湖。」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