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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在電話掛斷之前,我似乎聽見她歎了一聲。我馬上騎車去了。一進門,思文說:「你看看是不是有問題。」她告訴我,今天有六個人去水上公園玩,玩了一上午,又到淩志那裡做飯吃,一直都是他一個人出錢。她以為淩志請客了,還奇怪他今天這麼大方。走的時候有人提出要算一算帳,每人該出十七塊錢。有一個人是北影的攝影師,淩志說他在餐館洗碗收入少,又給大家剪了發,沒收他的錢。講完了她說:「他收入少,總還有點,我可真的是一分錢收入也沒有。淩志他是什麼意思呢?」我說:「什麼意思,這還不清楚?」思文著急說:「你講話講清楚,不要講一半留一半。」我覺得思文真有點糊塗了,怎麼女人一染上了感情就失去了判斷。我說:「你們的事到底怎麼回事,我也不懂,畢竟很多東西我不知道。」她臉紅了說:「都告訴你了。」我說:「也許我也講不到點子上。」她說:「你說就說,怎麼繞得這麼厲害,我要發脾氣了。」我說:「意思還不清楚,他把你只看作一個一般朋友。」思文點頭說:「你講對了,你是講對了。游泳的時候我看見他眼睛盯著另外一個女的,那種眼神我很熟悉,就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我心中非常明白,事情這麼一轉彎,就彎到另外一個方向去了,彎回來的可能性很小。見思文那不死心的樣子,也不好就把話說到絕處。我不敢一腳就踏滅了她的希望。要轉彎呢,也得讓她有個過程慢慢的轉。我不理解她這麼精明的人,也不是沒有過經歷,怎麼這就犯了糊塗。我說:「如果事情最後沒個結果,那是我又害了你。那天我不打電話給你,就沒有這件事了。」她說:「也不知最後會怎麼樣。就算沒結果呢,我再怎麼樣也不會怪你,你還是一片好心,我心裡明白。你就把我看得那麼不講道理?再說世界上的事,哪裡就會那樣順利?我的事從來就沒順利過。到加拿大,來之前就受了那麼多苦,你是知道的。跟你又是這樣,不去說了。畢業論文呢,又害得我九死一生。下學期獎學金又沒希望了。現在又碰到這件事。我到底什麼時候得罪了蒼天呢。真的有一個天,天它也瞎了眼,也是個勢利鬼!也只差神經沒斷成兩截了。真是想不通也得想通,強迫自己想通,總得活下去是不?」說著眼淚湧出來,她一隻手捂了眼睛,側過臉去。手邊上有幾道眼紋,知道她在拼命忍住淚。我在心中嘆息,似乎也想哭。她手一抹眼睛,轉過臉來,撲哧一笑,說:「看我怎麼回事,有病吧!忽然就講這些幹什麼,也沒有用。」

  她這一笑使我心中一冷,一線涼意掠過了全身。我只覺得自己是個罪人,沉默著望了她,心中充滿著同情,可這同情中還是沒有那種愛憐的意味。我不敢說話,只要有一句安慰的話,她就會放聲痛哭,只好呆坐在那裡。她又笑一笑說:「現在講這些也沒有用了。你是知道我的,心裡的苦最不願讓人知道,讓人知道了有什麼意思,有人心裡還要笑呢。出了門我就要笑給人看。家裡也講不得,我媽媽會急得睡不著的。憋在心裡又太難受了,只好跟你講。這本來是很奇怪的事,別人知道了,肚皮要笑爆掉了。」我說:「關他們個屁事!思文你也知道,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苦處。大家在外面都是一張笑臉,心裡的滋味別人哪裡知道?」她說:「現在最不急的人就是你,錢也賺得差不多了,拿了這筆失業金,領了綠卡,往國內一跑,什麼都是現成的,只拿把鐮刀去收割就是。」我心想:「我心裡的苦你哪裡又知道,也只差神經沒斷成兩截了。」我說:「回去這條路人人都可以走,大家都不走,誰的心也可以吞吐天地,最沒有志氣的是我。」她說:「別人沒賺你這麼多錢。」我說:「你們拿了學位,有面子,回去房子什麼都優待,那還不就是錢!」

  她站起來說:「在這裡吃晚飯好吧,沒關係,也沒有誰來。」我不敢搞得那麼親近,說:「我回去吃,中午把兩餐的飯都備好了,不吃也剩在那裡。」她馬上說:「那就算了,再說會話。淩志的事你說怎麼辦呢?」我說:「要說,辦也好辦,你只當心裡沒有這回事就行了。」她沉默不語。我看她還難以接受現實,說:「不要呢就走一步看一步,看他那邊有什麼動靜。」她說:「要是動靜都是不好的動靜呢?」我說:「我覺得啊,也不知對不對,我這麼覺得,供你參考,我覺得兩個人的事,如果對方沒那份心思,他再怎麼樣再怎麼好,也毫無意義。他的好是他自己的好,跟你有什麼關係?這其實沒有什麼想不通的。這樣的事假如輪到了我呢,我肯定是想得通的。」她說:「那是的,那是的,你這句話說到點子上去了。真的是這樣,謝謝你解決了的思想問題。」

  果然他們的事就無法逆轉。這件事對思文的打擊,比我想像的要沉重得多。我想她是有過經歷的人,也三十出頭了,卻不料她會如此脆弱。在以後的兩三個月,她幾乎是無法自拔。她主動告訴我,每天回到家裡,首先是聽錄音電話,希望淩志還會有電話來。以前晚上睡覺之前總把電話線拔了,怕有電話打擾,現在也不拔,怕淩志的電話撲個空。好久之後才完全放棄了那種希望。她的臉色憔悴了,說著話的時候會突然若有所思地沉默。她幾乎每天打電話來,和我討論這件事。雖然我覺得討論這種結局已經註定的事沒有意義,自己的心情也有極度痛苦之中,但還是耐了性子聽她講,聽她回憶和淩志交往的全過程,分析每一個細節,想找出事情突然變化的原因。我把那種「他對你沒心思一切毫無意義」的道理跟她講了幾十遍,她每次都說:「是的,正是的,你講得對。解決了我心裡的問題。」可第二天打電話來還是一樣。重複太多次她自己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每次打電話來首先就說:「高力偉,你別嫌我囉嗦,我只講幾句就不講了。」可是一講總是半個多小時。思文的事也使我想到,這世上有太多的苦難,總有什麼人在什麼地方承受著,綿綿不絕正如人類自身。

  【八十七】

  在很多天的猶豫之後,終於決定和張小禾敞開來談一次,前思後想,也只有這條路可走。意識到別無選擇,我非常痛苦,有兩個晚上整夜不能入睡,抱了毯子坐在床上,又披了毯子起來,鬼影子似的在樓道走來走去,恨不得即刻就敲了她的門和她說個明白,是死是活由她裁決去了。終於沒敲門,卻溜出去走了好遠,到通宵營業的Seven-Eleven連鎖店買了煙來抽。在黑暗的房子裡抽著,吸亮了那個小紅點,恨不得就向手上胳膊上紮去。心裡這樣衝動著又想:「何必虐待自己,沒有意義。」可這樣想著煙頭就紮在左胳膊上了,痛得一驚,馬上用舌子在燙著的地方一舔,濡了點唾液在上面。摸索到那包沒抽完的煙,從窗戶丟了出去。胳膊上一個點火辣辣的痛,感覺到唾液漸漸收攏,幹了,刺痛卻更加尖銳。心裡那種痛似乎得到了緩解。既然是唯一選擇,再怎麼痛苦我也無法回避。這樣想著又有一絲輕鬆從痛苦中衝破一道缺口,漸漸蕩漾開來。

  要在現在這種有點瘋狂的熱情中來這樣一次談話,對我來說非常困難。對我這樣一個人,她竟然能夠作這樣的投入,不是一件輕易的事情。那麼多長得還過得去的姑娘都從容地找到了歸屬,過起了安定的北美生活。張小禾要抵抗那種一切坐享其成的誘惑,這多麼困難,雖然她對我從來不說這些。那幾天我一直想找個恰當的機會提到這件事,甚至有意讓內心的沉重顯露在臉上,引她來詢問,但每次還不等到她開口,我就放棄了這種暗示。我想著在這溫柔之鄉能多流連一天算一天,我實在也捨不得離開。我想著怎麼才能打動她,說服她。我想像著和她說了這件事之後,在她驚愕之間,我突然一躍而起,撲到她跟前,頭頂著她的胸,雙腿趁勢跪到地毯上,伏在她膝上哭了,雙手拼命搖著她的身子,仰臉望著她說:「給我一點希望。我也理解你,只是你為我作一點犧牲也不行嗎?我心裡又少不得你,我人又不能跟你留在這裡,我這心都撕成一片片的了。」說著又把頭埋下去,伏在她膝上嗚嗚的哭,一會她膝上就是一片淚痕。我哭一會身子就抖動幾下,她的身子也隨著一顫一顫的。她拍著我的背又摸著我的頭說:「慢慢商量,慢慢商量,大家都再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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