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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我簡直覺得自己有責任把那點壞使出來了,那點壞於是也不是壞了。難道還要她來給我一點啟發?可是以後呢,也許就重複了那個古老的故事,男人怎麼騙了女人,女人怎麼上當了,沒有結果。女人一個個都睜了眼往那陷井中跳了,張小禾不過是無數平凡故事中的一個平凡角色,沒有結果。到時候不是騙也便就是騙了。可是,古老中國的故事在今日的加拿大不應該有另外一種解釋嗎?事情本來就應該那樣的。事情還是不應該那樣。別的女人離我非常遙遠,我無法顧及,張小禾我卻是不能不顧及,她已經說過了自己是不能開玩笑的。可是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就不是開玩笑嗎?不論最後的結果如何,已經如此了再走一步又會有什麼不同嗎?我忽然覺得那個博士生也並不是那麼陰毒,他不過是順著自己的內心要求一步步走下來了。我所不同的只是在最後的關頭失去了勇氣。這不是我有多麼道德,而是缺少了一點自信。

  這個星期五下午,她早早地從學校回來,我聽見門一響,就跑到樓梯口接她。她一邊上樓一邊問我:「今天是週末,你有什麼節目安排?」我說:「租個錄像帶來看。」她說:「看膩了,老一套。」進了房子,我說:「唐人街來了《渴望》的帶子,在國內紅透了,不知道真的是好不?」她說:「今天想出去玩一下。」我說:「到哪裡去呢,要是有車,到城外去兜風,晚飯也不用做了,那才有意思呢,這麼好的天氣。小禾,你真的找錯人了。」她捂了我的嘴說:「別這樣說,我第一看的是人,不是錢,跟你在一起我心裡它願意。」我趁勢在她手心舔一舔,她說:「好癢。」把手拿開了。

  我說:「你看的是人,你不食人間煙火。」她說:「別的以後總會有,人心裡過不去那一輩子也過不去。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我說:「對,對,人是真的,錢是假的。」她笑了說:「也不假的,是第二。說真的,買一部二手車會窮死了你吧,要不我出一半的錢。」又說:「不買也好,說不定錢留著能做點事,現在還不是享受的時候。」我自嘲說:「幾萬塊錢呢,一筆鉅款呢,能幹一番大事業呢。」她說:「那總比沒有強多了。」又說:「要是開了車到城外去,兩個人躺在草地上看星星,四周又沒一個人,那才好玩呢。我不喜歡周圍有別人。」

  我說:「看星星,好浪漫!我躺著不看星星,只看你。四周沒有人最好,我正想做點見不得人的事。」又用英語遮掩著說:「You will lose something。」她嗔笑著打我一下,說:「流氓!」又說:「我知道你不會那麼壞。」聽了這個「壞」字我心跳起來,這是不是一種暗示呢?我試探說:「你說壞我就壞了,一個人要那麼好幹什麼?」她說:「我知道你不會那麼壞,你怕。」我說:「要我壞我還怕,我早就想壞了你了。你以為我是誰,你又不是老虎,我反而還會怕你!」她詭笑一下,手指一劃說:「你不是怕我,你只是怕。」我哈哈地笑了,誇張著掩飾著什麼,說:「不怕你那是怕我自己。」她說:「就是。」我嚇一跳,她怎麼就鑽到我心裡去了?我跳起來抓了她的胳膊用身子把她挺到牆上,一下一下地撞著,說:「你說我怕,我這就吃了你!」她隨著那碰撞發出一聲一聲「哦、哦」的低沉呻吟。我怕弄痛了她,喘著氣松了手。她拉了我的手說:「做飯去了。」走到樓道裡我想把她一把抱了甩到床上,看她會怎麼辦,猶豫的一瞬間,她已經進了廚房。

  我們下麵條吃。吃了幾口她忽然說:「怎麼我的都多過你的,再給點你。」我說:「我都吃得差不多了,吃一半了。」她夾起一大束說:「這歸你。」我說:「分配點給我可以,我自己夾。」把碗移過去夾了一小束。她突然夾起一大束放到我碗裡,我馬上又夾回她碗裡。兩人一送一遞十幾個來回,她碗中的面反而更多了。她跺腳說:「不吃,不吃!」把我的碗搶過去,」那碗歸你。」我說:「你吃那麼點就行?以為自己是林黛玉吧。」她說:「我都被你喂胖了,再胖就嚇死人了。」

  吃完飯她問:「今晚到底怎麼辦?」我說:「看電視吧,我抱著你。」人沒有錢就沒有志氣,不然我帶她到什麼地方瀟灑走一回。她說:「這麼好的天氣,我要出去。」我說:「好,我們出去。」說著去牽她的手。她側了臉望著我問:「到哪裡去?」我說:「你說上刀上就上刀山,你說下火海就下火海,反正我錢是帶夠了。」她說:「看電影去好吧,《與狼共舞》外面都看瘋了。」我說:「謝謝你想了一個省錢的消遣,只是我怎麼聽得懂,又不是中文版的。」她說:「我給你當翻譯。」我說:「那什麼時候去?」她說:「九點鐘的電影,我們先到處走走。」我說:「天亮著呢,萬一哪個大嘴巴看見你和我走在一起,明天就傳遍了。別人心裡會說你的,張小禾怎麼找了這個人!」她說:「管它呢,他是大嘴巴,我是聾子,那他的嘴巴也白長了那麼大。」我樂得搖她的手說:「你嘴巴變油了。」她說:「誰是師傅嘛!」又說:「你哪點又不好,別人要那麼去說?你在多倫多也算個人物,那天不是還有人崇拜你嗎?」我說:「可不能這樣說,這裡是加拿大,有錢才是人物。寫那幾篇破破爛爛的東西,別人心裡都要笑的。」她說:「那我也笑,別人的笑是什麼笑我不管,我的笑就是笑,就是笑的笑。」

  【八十四】

  出了門,我鬆開她的手,她一把撈住我的手說:「偏要給大嘴巴看見,有什麼呢。」我說:「反正我是不怕的。」她說:「反正我也是不怕的。」

  她牽了我的手往央街那邊走去。路過一大片草地,她說:「早呢,玩玩去。」我們在一棵樹下坐了,背靠了樹杆。抬頭是濃密的樹蔭,竟看不見一小片天。太陽已經收盡了它的光線,只有遠處高樓上端的玻璃上映出晚霞的餘輝,閃閃躍躍跳動。一大片不知名的小鳥鋪天蓋地而來,向晚霞那邊飛去,接著,又是一片,拋下一陣細碎的鳥語。丁香花有的已經開放,有的打著黃色的朵兒,展現著一派蓬勃的春意。張小禾很陶醉地吸一口氣說:「春天又來了。」我說:「春天也不是今天才來的。春天來了有什麼好,提醒著叫人知道自己又老了一年,心裡剌得痛,不來才好呢。」她一推我說:「這個人!還算個作家呢。」我笑了說:「所以我才看到事情的真象。我要不是我呢,也會讚歎幾句,卻不知歎了幾歎,人就不是那麼回事了,幾年幾年晃過去人就老掉了。」她說:「你別拿老來嚇我,我是不怕老的。」我說:「我嚇你?再讚歎幾歎你就知道了。我都忘記了自己二十幾歲是怎麼過去的,好象只有一年就過了十年。我也願意年年十七八呢。」我又問她:「還記得自己十七歲不呢?」她想了一想,說:「不記得了,真的不記得了。」她低了頭撫著嫩草,說:「那年的事只記得考大學一件了。」

  那邊有幾個白人小孩在草地上玩耍,張小禾朝他們招手說:「Come here, boys!」有兩個小男孩朝這邊走幾步,停下來望著我們。她又朝他們招手,那兩個孩子走上來,她拉了他們的手剛想說什麼,那邊就有人叫:「Mike,come here.」一個小孩馬上跑去了,另一個猶豫一下也跑了。我說;「加拿大的小孩我從來不理,怕他們大人想我是什麼人,不放心,你不是白人他們看不透多一個心眼,也不奇怪。」她說:「不至於吧。」我把被人當作拐子的故事跟她講了,又說:「這個社會很少公開的種族岐視,但到處都是不動聲色的拒絕。」她說:「倒也是的,呆得越久就越有體會,我的同學都有畢業找份工作的信心,我就沒有。不過我們自己活自己的,也沒關係。」我說:「工作找不到還沒關係!」她說:「我們自己要來的,也不能怪誰,誰也沒請你來,只好委屈一點。」我想擴大戰果說:「委屈一點?有你一輩子的委屈呢。」她說:「那也沒辦法,這也不是誰改變得了的。」我說:「其實賺了錢回去也是一法,這煩惱就沒有了。」她馬上說:「別的煩惱又都跑來了。千難萬苦來了,隨隨便便就回去?」我只好不往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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