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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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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說不出口,人活著是要活條命,但也要活個自信和尊嚴。我也不能去設想愛情純粹得象清水一樣,與錢毫無關係,畢竟我是活在一個人的世界上。沒有錢至少證明著我的無能,無能的人就不配享受那份感情,我只能這樣去想。我不能設想意外之外又有意外,那愛由於一點莫名其妙的理由的而格外熱烈、堅定。再說,這點錢我又是怎樣攥起來的!幾乎就是每一塊錢都當一筆財產去算計了。我一輩子還得靠它呢,不然這幾年的苦不是白苦了嗎?可不能輕易脫了手,那數字往下掉也不行。上次阿長問我去年存了多少錢,我說:「一萬塊吧!」他嚇一跳說:「怎麼可能?我連五千塊也沒有。」我說:「你又要玩牌又要養車又要喝啤酒,還要去會會街上那些女人,怎麼能存下錢?」他說:「也是,也是。」又說人小時候不懂事,老了是一段朽木,中間這一段最重要,太苛刻了自己也不好。我說:「Yes,也是。」其實去年我存的錢差不多是兩萬塊,幾乎就沒怎麼用錢了,我不敢說,怕他們心裡不舒服捏我的毛病。當時我忽然覺得一萬塊錢哪怕在加拿大也算個不小的數目,暗暗有點得意。想到這兩三年的艱辛,這些錢我不願去動它。 坐在地鐵站我這樣想著,看著列車一趟一趟轟隆隆開過去,我不願上車。我想來想去也沒有想清楚怎麼去面對張小禾。在這個社會中,沒有經濟自信的人能有愛情的自信嗎?我能夠憑那幾篇文章把她那點小崇拜維持到永遠嗎?她看著那些不如自己的女人比自己生活得更好能夠平靜如水而不怦然心動嗎?不可能,絕不可能。又一趟列車開過來,我上車的時候忽然記起一年前在這個車站眼睛忽然看不見了的那回事,那個雙手向前摸去的形象在我眼前一閃,在心裡對自己同情地歎一口氣。 車開動那一瞬間,我又那麼強烈地意識到,自己和張小禾之間,其實還隔著千山萬水,這些山山水水光憑脈脈溫情是跨不過去的。我閉了眼聽著列車在遂道中行進發出的節奏分明的震響,知道自己是在時間中穿越,它正迅速離我而去。想著夢一樣飄過去的這些日子,那種種溫柔使我感到慚愧,我不配享有真的不配。慚愧之中又有一點慶倖,自己還沒有把事情做到那一步,至少在良心上我可以給自己一點欺騙性的安慰,不然我也和那個博士沒有兩樣了。 沉思著我猛地一醒,發現列車早已過了站,已經到了湖邊的攸裡站了。我下了車,到對面去等往上去的車。我又坐在那裡看列車一趟趟開過去,心裡明白自己是想推遲那種難堪的交待。站上幾乎沒有人,一個五十多歲的白人在我身邊轉來轉去,我想他也不至於就是個強盜,坐著不動望了他。他終於遲疑著走了過來,向我問聲好,又急促地對我說什麼。(此處略去100字)他急了指指自己又指指我說:「Fuch you!」原來是個同性戀者。我指了自己說:「Fuch me?」他點頭說:「Yes。」我說:「You?」他又點頭說:「Yes。」我突然昂了臉大笑起來:「No,No,No!」笑聲空蕩蕩的漾開。他驚慌地望著我後退幾步,轉身飛快地走了。 最後一趟列車開來,我上了車。下了車慢吞吞地走在街上,終於到了那條街,遠遠看見張小禾房裡沒有燈。我松了一口氣,又似乎有點遺憾。輕手輕腳上了樓,開了門燈也不開,把衣服脫了甩在地毯上,用毯子蒙了頭,躲在黑暗中竭力地去想,心中亂糟糟揉成一團麻,竟不明白自己想想個明白的到底是什麼了。 朦朧中我被一種很清晰的碰撞聲驚醒,看表已經九點多鐘,天大亮了。我知道響聲是張小禾從廚房裡發出來的,想著她在做飯中午帶到學校去吃。我憋著尿躺在床上不動。那響聲總是不停,我聽出了一點意味,那裡她在召喚我,看我醒來了沒有。我想像著她是拿了兩隻碗在廚房門口碰撞,不然聲音不會這樣清晰。我還沒想清楚怎麼面對她,便不理那種召喚,爬起來赤了腳走到門邊,耳朵貼了門聽外面的動靜。一會她的腳步在樓道裡響起來,用力踏著樓板提醒著什麼,在門邊停下了。我扶了門不敢動,屏住呼吸。忽然耳邊響起「叮叮叮」三聲調羹敲碗的聲音,我驚得腿軟,順勢蹲了下來,怕她聽見我的呼吸聲。聽見她輕聲自言自語:「這條懶蟲。回來沒有?」一會聽見她的腳步聲下樓去了。我把門推開一條縫,看著沒人就走了出來。一隻手又準備著,萬一她從哪裡冒出來就去揉眼睛然後打起哈欠。她確實去了。我去水房解了手,走到廚房一看,桌子上有一張條子: 孟浪: 昨晚等你到一點鐘只好睡了。今天上午有課,中午不回。今晚請儘早回來。牛奶已煮好。 沒有署名。我看電爐上的牛奶還有冒熱氣,兩片麵包插在烤麵包器中,還有兩片放在旁邊一個碟子裡,碟子裡還放了一隻洗好的蘋果,上面還凝著水珠。這也不是第一次了,我今天卻有一種特別的感覺,呆了似的站在那裡。我不能失去她,為了她我要作出一些犧牲,哪怕讓自己那驕傲的心再受更多的委屈。我坐到窗邊去,在心中設想著種種方案。我要對她更溫柔,更關切,甚至把那一步也邁了出去,使兩人關係更加緊密,她更離不開我。然後,等年底她畢業了,帶了她回國去。這樣想著我看到了一線曙光,有點快樂起來。可是,萬一她怎麼也不願回國去呢?她費了那麼大的氣力才出來的!如果這樣,走出那一步不是傷害她更深嗎?我猶豫起來,往另一個方向去想。也許我幸運,在報社找到一份工作,或者,用這幾萬塊錢開一家小雜貨店,買點牛奶、點心、煙之類,兩人就這樣度日,或者,帶了她到遙遠的北方去開一家中國餐館,十年以後再出來。這樣想著我驚出一身汗:自己能做好這些事嗎?為了她我必須改變自己的一生,我有這個決心嗎? 反反復複想了一天,沒有結果。我神經質地對自己冷笑,又吼幾聲,手舞足蹈拍著手大笑。一忽兒希望她馬上回來,一忽兒又怕她這就回來了。焦躁推動著我出了門到處亂走,又推動我一次次走回來。不知道饑餓,也不知道疲倦。終於,在下午又一次走回來的時候,發現她已經回來了。她驚異地問:「今天沒去上班?」我一怔,想說:「我失業了!」可說出來卻是:「跟別人換一天。」她又問我怎麼不吃早飯。我這才記起她早上準備的東西還沒動吃呢,後悔自己疏漏了,沒有拿開。又記起今天連水也沒有喝過一口呢。她不高興說:「就怕你不吃早飯,你還是不吃。」我勉強擠出一點笑意說:「不太舒服。」她吃驚地搶上來探著我的額頭說:「發燒了嗎?」我抓了她的手腕在額頭上左邊右邊碰著,說:「沒有發燒,沒有發燒。」她又按一按我的肚子說:「這裡?」我不知哪裡來了一股狠勁,衝口而出說:「我失業了,老闆把我炒了!」說完這句話我感到一種痛苦的輕鬆,懸著的心放了下來,要死要活要怎麼樣都不管它了。 誰知她嘻嘻地笑著說:「也好,也好。」她的神情大出我的意料,我說:「哪裡再去找這麼一份工作,白人失業的都密密麻麻一片呢。」她說:「你早該離開餐館了,你自己下不了決心,老闆幫你下了決心,你將來肯定還要感謝這個老闆。」她竟沒想到錢的問題似的。我說:「一個星期幾百塊錢,活生生的沒有了,心裡什麼味道,被人剜了一塊去似的。」她說:「不是還有失業金嗎?」我說:「幾個月就沒有了。」她說:「看你這麼急我都想笑,怕什麼,賺那點錢發不了財買不了房。你怎麼只看著鼻尖尖上那一點錢!」我又不能對她說這點錢對我多麼重要,我還打算湊個整數回國去呢,只好說:「發不了大財的人這幾個錢也要守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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