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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我心中戰慄著,手有點發抖地伸了過去,在桌子上抓了她的手,說:「告訴我你猶豫什麼?」她說:「那你自己知道。」我歎氣說:「我好慚愧,一個男人又不能給自己心裡喜歡的女人一種安全感,讓她和別人一樣生活,一樣過一種有自信的生活。我在心裡恨自己,又沒有辦法!」她說:「你為什麼要這樣不自信?再說我又算個什麼人物呢?」我說:「畢竟你是女人,漂亮,我不是恭維你。」她說:「你也夠英俊的。」我說:「男人和女人不同,從來就不同,永遠不同。英俊對男人的意義遠不如漂亮對女人意義那麼重要。過去如此現在如此將來還是如此,無法改變。男人更需要的是成功,成功的壓力壓得他們透不過氣來,成功在這個社會──主要就是錢。」她說:「你不要為錢而苦惱,我們也不一定要過最好的生活。」我說:「錢它不是生活就完了,還是這顆心的支點。我這麼大個人,心又有這麼高,還要看別人的臉色過日子,好難受的,有錢的人不會這麼窩囊。對別人我總是遮遮掩掩,但今天晚上我要告訴你這些,讓你知道我多麼軟弱。如果我對你有一點虛情假意,我不會跟你說這些,我會裝作若無其事和你說些風花雪月,但那是一種欺騙。我越是對你有一份真心,就越要說出這些話。」

  我平靜地低沉地說著,她也相當沉著地聽著,在這一瞬間,我覺得她比平時成熟了許多。她笑了用輕鬆的口氣說:「你稍微不嚴肅一點好不好,有什麼了不起的事呢。你要有自信,你不是個作家嗎?」我說:「再也別說這兩個字,報紙上封了我個頭銜你也信了,慚愧人呢!這是商業社會,有誰吃你這一套!」她說:「我也想過,前面的路還有那麼漫長那麼艱難,找了一個看著還有點順眼的有錢人嫁了,什麼都解決了,這對我也並不難。有段時間我還認真考慮了這個念頭呢。見了你我改變了主意。走那條路我付的代價太大了。也許我就有了車,有了房子,到邁阿密海灘上去度假,回國去呢,別人都羡慕你找了個好主,好大的面子!可是那樣我得在心裡騙自己一輩子!和自己鬥爭一輩子!你心裡那份苦,又有誰知道?幾十年呢,這心裡怎麼過得去?剛搬來的時候教會裡一個教友給我介紹了一個做生意的華人,在多倫多有四套房子呢。我心動了,我也是個食人間煙火的,去見了面,看了我又猶豫了,後退了。走了那條路我一輩子不會安心。那個教友現在還在追問我呢。」

  我說:「要是他對你的味就好了。」她說:「這樣的機會呢,也不能說沒有,可你又知道他心裡是個什麼人呢?而且在機會出現之前我認識了你,這是我的幸運呢,還是不幸?我也不去想那麼多了,有了你我就夠了。」我說:「我太窮了,沒有房子連車也沒有。在這個社會,窮人總是沒有自信的。你別笑我庸俗,到今天我不敢說錢是個庸俗的東西,誰它媽說錢庸俗,我看著他自己庸俗!人活著就是要好好活著,好好活著就離不開這個東西,我不敢說自己小看錢。錢它不是是錢就完了,錢它也證明一個人的能力,給一個人活著所必需的自信。對有錢人我有一種敬畏的心理,他高興了呢,他今天就雇了我,不高興呢,明天就炒了我,我是棋盤上一顆子,在他手心捏著,捏圓捏扁要看他的高興了。」

  她說:「剛來都是這樣,總有一天要熬出頭的。你會的,你一定會的,你還怕熬不出頭麼?你已經熬出一點頭了。」這時我又覺得她到底還是稚嫩,把我看成個什麼人物了。她還沒有充分意識到掙錢的艱難。我還不想現在就完全打破了她這一層幻覺,內心最起碼的驕傲阻止了我,而且,我還要給她留一點想像的餘地,不要將現實的冷酷一次就完全裸露出來。我完全沒有想到這場談話會有這樣的結果,她不但沒有猶豫反而更加堅定。我在輕鬆之中又感到了更大的壓力,自己怎麼才能對得起這一份感情!我說:「我怎麼才能給你帶來幸福,對得起你?我恨不得口袋裡就揣了一百萬,可惜沒有!」

  她笑了說:「那你也有幾萬了,讓我們在這個基礎上去爭取,三年五年八年十年,什麼沒有呢?退一萬步說,總可以自己做個小生意吧。加拿大也不是個餓死人的地方。」我說:「人要是想得通就好了,失業一輩子呢,政府一個月幾百塊錢也養著你這條命,天天你吃飽了去睡覺散步談情說愛好了,管人家過得怎樣呢,管人家怎樣看你呢?又想不通!又想要人家看得起,又想要人家都有的東西!」她說:「為什麼不要,人活著呢!一點想法也沒有,跑過來幹什麼?孟浪你是男人,最艱苦的時候也過了,還沒這點勇氣!」我馬上說:「誰說我沒有!」她說:「那就好。我跟你說,我開始沒往這方面想,只是想有一個說話的朋友。誰知道我從感情上不知不覺就接受了你,一點心理障礙也沒有,很自然就接受了,等我自己察覺已經無法走回頭路了。這很不容易,這太難了,你不知道我是一個排斥性很強的人呢。我想了又想,我要珍惜,感情的事也不能太理智了。我寧願在別的方面冒一點險。」我激動著沖過去抱了她,不要命的吻,幾滴淚就滴在她臉上。她摟緊了我的脖子,突然很委屈地「嗚嗚」哭了起來,身子在我懷中一下一下地顫抖。

  【八十二】

  打擊比預料的要來得快些。在新老闆接手的那一天,我就作好了被炒魷魚的心理準備。我所希望的只是再拖幾個月,到那時候我就無所謂了,我就達到了自己的目標了。以後幾個月拿著失業金,到北方到美國去玩一趟,心安理得回國去。但現在和張小禾的事情有了變化,我很希望能夠維持這份工作,讓我有時間認真想一想,也看看我們的關係發展。

  這天快下班的時候,我正在清洗爐頭,阿長說:「老闆叫你。」我說:「我沒戲了吧?」他說:「不知道什麼事。」說著匆匆去做別的事。我知道事情不妙,丟下手中的東西下樓到地庫去了。老闆是菲律賓移民過來的華人,能說結結巴巴的國語,他見了我說:「這裡有一封信,可能對你有點用。」我接了信說:「就憑這個去領失業金吧。」他說:「Yes,生意不好,你看見了,用不完這麼多人。」我說:「第一眼就看中了我?」我不用從他手中拿錢了我一點都不怕他。他不自然地笑一笑說:「慢慢都要換了,這麼高的人工我開不出。」好象是想給我一點安慰。我說:「什麼時候開始?」他說:「明天最後一天,下個星期送你一個星期的人工,你去找工作。」我應了想走,他解釋說:「我不想這樣,沒有辦法,要是有一點辦法……」我不理他,轉過身就走,晃著身子做出點大咧咧的樣子給他看。(以下略去460字)

  在路上我想著這件事怎麼對張小禾交待,這對我來說非常困難。我心裡明白,自己不會再有機會找到這樣一份工作了。手中這封信已經摧毀了我自信心一個非常脆弱的支點。總是有一些落魄的人跑到店裡來問工,對報酬要求之低令人難以相信。只要老闆不在,大家異口同聲地說:「沒有工作,哪裡會有位子空著!」儘快打發他走。如果被老闆接待了,大家就吐著舌子面面相覷。那時我還有點優越感呢。這封信又是最後的安慰,還有二十八個星期,我可以拿到原來薪金的百分之六十的失業金。我現在的存款,也快有四萬塊錢了,靠這些錢活幾年沒有問題。可是我總不能以「有房子住有飯吃」向張小禾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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