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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有一次她拿了商店投遞過來的一本時裝廣告在看,我把頭湊過去,她指了上面的一個模特說:「這個胸脯大得嚇死人,不好。」我說:「這才好呢,內容豐富,要不一覽無餘有什麼好?」她說:「這有什麼好,我一個同學的也有這麼大,她煩惱得要命。」我馬上笑著問:「她現在在哪裡呢,她在多倫多不呢?快告訴我!」她把那本廣告卷了敲我的頭說:「知道你就是這樣的傢伙!」還有一次我說:「給你說個笑話你聽不聽?」她說:「聽。」我說:「聽了又要說我這個人不高級。」她說:「你說,我不說你。」我說:「從前有個賣布的上廁所把尺忘在裡面了,回頭去找廁所裡已經有了人。他敲門說,同志,我要尺。裡面那人說,要吃也要等一下。一會那人出來了,他說,布尺,布尺。那人說,不吃又說要吃,門敲這麼急。」她聽了倒在我懷中笑得直顫,說:「知道你就說不出什麼好話,你這個人真的不高級,別以為自己是幽默就掩飾過去了!」又向上望著我睜圓了眼,嘴唇蠕動著,半天吐出幾個字:「我咬你」。

  到晚上天黑了我們出去,在夜色中牽了手走在春風裡。因為對前景沒有把握,我不願有熟人看見自己和她走在一起。她似乎也明白著我的意思,順從了我的安排,在天黑了才出來。躺在草地上我們看星星月亮,看飄浮的雲,說些夢一樣的話。春風給人以懶洋洋的溫潤的撫慰,樹木在月光下透著微光,輕輕閃耀如披著夢。看不見的花朵在夜的掩護下沁出誘人的芳香向我們偷襲,不知名的蟲兒在耳邊輕輕訴說。沐浴在月光中說些夢話,叫人以為世界是為人精心安排的,為我們精心安排的。

  這種慵懶的世俗的幸福更使人體驗了生命存在的真實可感,每一個瞬間都是真正的瞬間,不論昨天今天明天,不論去年今天明年。存在的意義在這種平庸的過程中產生著又消逝著,沒有終極的目的,也不需要最後的證明,它本身就是終極的目的,就是最後的證明,過去了就完成了。在這樣的時刻,生命的暫時性渺小性是如此的清晰,使人懷疑那種超越平庸的渴望是不是真的具有那麼重要的意義。我知道自己在時間中沉醉,在一去不復返的消費著它,它正迅速離我而去。我只能如此,如此也就夠了。至少,我知道了,這生命,今天,還存在著。

  【八十一】

  我始終不敢和張小禾痛快地談一談未來,她也不談。她長時間的沉默使我感到意外,一個女人她不會想不到這個問題。開始我懷疑她在內心並沒有作長久的打算,可是她的真誠她的熱情和她說話的口氣使我否定了這一點,並相信她對這種感情已經作了生命的投入。這使我感到了巨大的壓力。漸漸的我意識到她正是為了減輕我的壓力才保持了沉默的,我深心感謝著她卻又倍感慚愧。

  我為自己的拖延找到了一個很充分的理由,張小禾就要進行期中考試了。我擔心一旦對前景進行的嚴肅的討論,那一支浪漫曲就會嘎然而止。我內心深處還抱有一種願望,希望她癡迷到這樣的程度,寧願放棄一切和我回國去。在感情上我已經完全接受了她,我願和她攜手同行直至那遙遠的生命終點。這種投入使我很痛苦,無論如何我不能以一種逢場作戲的態度對待這件事,我擔心著她會受到傷害。在事情剛開始發動的時候,我還希望她能夠輕鬆地看待這件事,在這天涯海角暫時地互相安慰排遣寂寞也算不得一種欺騙。而現在,這種想法已經自動地完全消失。

  這天我休息,準備了晚餐等她從學校回來。吃完飯已經暮色四合,在夜色蒼茫中看不清對方的臉。我覺得這正是一個機會,在暮色的籠罩中更有勇氣把話說出來。她站起來要把廚房的燈開了,我說:「別開也好。考完了吧?」她說:「考完了,還算可以。本來可以考得更好一點。」我接下去說:「被我耽誤你的時間了。」又突兀地叫一聲:「張小禾──」她聽出我聲音的異樣,催促說:「有什麼話說出來就是,吞吞吐吐!我們到今天還有什麼話要吞吞吐吐!」我說:「我又不想說了,不好。」她越發性急起來,說:「我偏要你說。」我說:「你今天考試時間是多久呢?」她隔著桌子抓住我的手直搖說:「不是這句話,是剛才那句話。」我說「你一定要我說,我就說了。不過現在說這些事,辜負這麼美的夜了。」

  她在桌子那邊支著臉,說:「你說。」語氣中多一點嚴肅。我看不清她的眼神,這樣也好。我說:「張小禾你怎麼就跟了我呢?有那麼多老闆,博士,什麼人。我連一份像樣的工作也沒有,心裡很抱歉。你可能是一時衝動了。」沒料到她嘻嘻笑起來說:「我以為你要說什麼呢,手心都捏出汗了。」說著張了手伸過來要我摸。又說:「你告訴我這些幹什麼?我又不是不知道。」我說:「你先別笑嘻嘻的,我跟你說認真的。」她跑去開了燈說:「說黑話不舒服。我知道你跟我說認真的,我豎了耳朵聽呢。」我說:「我想著我們的事有點奇怪,在多倫多大陸過來的女孩子畢竟少些,漂亮的更少,在這些女孩中你算是個人尖尖了。象你呢,如果你願意,天天都有人包圍著,你有主動權。我算個啥呢?這兩三年來我也看得很多了,在心裡我已經承認了現實的冷酷是正常現象。我以前最恨勢利的人,但我現在不隨便在心裡罵他們,你不是個啥為什麼要求別人把你看成個啥呢?我看著自己就是那個不算個啥的啥。現實它畢竟是現實。」

  她很平靜地聽著,沒有表情,說:「你說了這麼多我只問你一句話,你是不是有什麼別的意思在裡面?是國內那個人跟你來信了吧,你們是老感情。」我沒料到她會往那上面想,急忙說:「絕對沒有,要不要我拿我爸爸的名字賭個咒?那也不必了吧!」她說:「那你覺得我還配你不上?」我說:「正好相反,我只是覺得自己的福氣未免太大了點,真的有點受寵若驚,可又覺得不配承受。」她說:「周圍這麼些人,我看也看了,想也想了,比較也比較過了,猶豫也猶豫過了,你以為我是根木頭人吧。」

  我覺得氣氛太沉重了一點,開玩笑說:「知道你頭腦不是豆腐腦。」她一笑,馬上又收了笑說:「我的心也是挺高的呢,可是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心裡就是能接受你。開始我發現自己心裡這樣動了一動,自己也吃了一驚,他連一份正式的工作也沒有呢。可我還是往這條路走了,走著好象腳不是長在自己身上。我首先要讓自己心裡舒舒坦坦的,再說別的。人誰也可以騙,就是不能騙自己的心,是不是?走到今天這一步我沒有後悔,再走一步我也不會後悔,沒有那麼多道理講我就是要喜歡了你,誰叫我心裡它這樣了呢,我猶豫的時候在心裡對自己說,我豁出去了,豁出去了,這樣說了好多好多遍,猶豫就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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