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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她忽然移開我的手,坐起來說:「有件事早就想問你了,你坐起來。」我說:「讓我歪在這裡,歪著你說話我也聽得見。」她又扯我的手說:「麻煩你坐起來。」我只好坐起來。她說:「你要說老實話。」我直笑說:「又要我說老實話了,我一天到晚都不說老實話!」她說:「你喜歡我留披肩髮,你跟我說過好幾次了。」我說:「披肩髮好看,我喜歡看。」她說:「那我問你,那個舒明明她是不是留的披肩髮?」我大吃一驚,沒想到她的想像力竟如此地準確。我說:「真的,她留什麼發,我都記不得了,短髮吧。」她冷笑說:「狗一下子又把你記性咬跑了。你不記得更證明我猜的是對的。」我說:「對又怎麼樣呢,錯又怎麼樣呢?」她說:「我就不願和別人一樣。信了你的我的頭髮都留得太長了,我明天就要剪了去。」我說:「別剪。」她說:「偏要剪,明天不到下午我就喀嚓一下剪了。」我又躺下去說:「你提林思文呢,還沾點邊邊邊,舒明明她哪裡就礙著你了?」她說:「我偏提她,你把她的照片拿給我看。」

  舒明明的照片我帶了一張過來,夾在大學文憑塑膠封皮的裡面,林思文沒發現過。兩年多來我也只看過一兩次。我說:「我沒有照片,要不我寫封信給她讓她寄一張過來,我又不知她到哪裡去了。」她說:「沒有照片那更證明她是披肩髮。」我說:「女人的邏輯就是這樣的。」她說:「你不敢拿給我看就更證明了。明天我偏要把頭髮齊耳朵絞了。」又湊到我耳根邊說:「真的拿給我看看,讓我好奇一下。」我說:「拿林思文的還有幾張,別人的一張也沒有。」她說:「你望了我的眼睛。」我覺得好笑,把眼轉開去。她站起來拉了我的手說:「你不敢望我!你站起來看了我的眼睛。」我站起來望了她,說:「我偉大領袖一樣站在裡,有什麼呢。」她在臉上左右端祥,說:「你這麼狡猾的人,我怎麼看得出?也只好活活讓你騙了。」我說:「你提高警惕,小心哪一天我會騙你這個人。」她真笑說:「你是個大騙子,大騙子在騙人的時候叫人提高警惕,人家就沒警惕了。」

  到兩點多鐘,我說:「睡覺吧。」她吃驚地望著我,像是不相信我會說出這樣的話。我馬上意識到她領會錯了,以為我這麼輕易地就提出了那個重大問題。我馬上說:「我去睡了。」她說:「都隨便你。」回到自己房裡,我老是想著「都隨便你」這幾個字,到底是現在去等會去隨便呢,還是去不去隨便?我竟不明白。我又去回想她說話時的神態,卻想不起來有什麼意味。我感到沮喪。自己沒有勇氣留下來。有些東西也許說得了也就得到了,壓抑了自己誰會說你是個聖人,人的自由空間其實很大呢。沮喪之後又感情以慶倖,畢竟自己沒把事情做絕,自己這個落魄的樣子,虛弱的本質總有一天要顯露出來,到那一天可怎麼辦,怎麼向她說明?在沮喪和慶倖之間徘徊了好久,反反復複地去比較,體會,最終慶倖還是占了一點點上風。漸漸的我有點佩服了自己的理智,到底還是有勇氣離開。我在心裡表揚了自己。

  【八十】

  這樣如醉如癡有幾個星期,我越來越明確地感到,儘管自己在頑強抵抗著,事情還是朝著那個固定的目標進展,那些想像終究會變成現實。這使我感到興奮也感到恐懼。我不能裝作在沉醉中忘記了冷漠的現實背景。張小禾在迷醉中靠自己的感情想像美化了我的形象,這是她的真純,林思文也許就不會如此。但現實在不久的將來會顯出自己的冷漠面孔。手中這份工作也許就在下個月就完了,這份收入就斷了,我將重新陷入走投無路地境地。經濟如此蕭條,我根本不相信自己能找到一份稍微像樣的工作。我現在走出了那一步,她將來會後悔會進退兩難的。但我現在不走那一步,將來就更沒有了勇氣沒了機會。在沮喪中我甚至有點遺憾張小禾投入得太真誠了,使我不得不為她想一想,又遺憾自己就這麼動了真感情,生怕傷害了她一點點。我痛恨自己沒有能力給她一種生活上的安全感,也感到了自尊心對這種關係越來越強烈的反抗。

  在這種關係中,我需要有精神的優勢,有被依賴帶來的滿足,我太看重這種感覺,以至在找不到這種感覺的時候我寧可放棄。已經有跡象表明,我在Ho-Lee-Chow這份雖然不那麼體面卻收入還過得去的工作,也快要保不住了。當我違背了自己意願,近乎討好地向新來的老闆提出節省一點經營成本的建議時,他的反應竟那樣冷漠,使我感到了難堪,感到了自己的無恥。在蕭條中一些人發瘋似的想找到工作,老闆只要出一半多一點的錢就可以雇到一個同樣能幹的人。畢竟他也是個艱難經營者,我並不恨他。

  我自己是老闆也許早就下手了,不然晚上躺在床上想著自己的錢在流失怎麼睡得著覺。我早就作好了心理準備要去面對這個事實,現在卻覺得打擊將會格外沉重,這將把我和張小禾之間關係的脆弱性一覽無餘地展現出來。無論如何,一個男人在社會處境如此尷尬的情況下,不會有足夠的信心去展開一份浪漫的戀愛,特別是我。我越是意識到錢這個怪物的殘酷力量,就越感到心灰意冷。這種心灰意冷是這樣真實可感,它使那種浪漫情調變得空洞虛幻。我想像著虛無之中有著一個微笑的面孔,哪怕我閉了眼也無法逃脫它嘲諷的注視,那兩道目光射得我如置身冰窖。

  張小禾卻似乎對這一切毫無感覺,她的一往情深一如既往。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我暫時地忘記了內心的沮喪,給她的熱情以熱情的回報。最美好的日子是我休息而她又得空的那幾天,我們坐在房子裡,讓春天的陽光照進來不知疲倦地說上一天廢話,又做點好吃的。這樣過了一天,她就說:今天跟過節一樣。」我就說:「要是你願意呢,咱們天天過節過一輩子。」她不接話卻直管笑。

  在這樣的時刻在春天的陽光中她永遠也不會忘記問我:「你是不是真心愛我喜歡我?」我相信世界上的女人在什麼時候開了一個大會商量好了要拿這個問題來反復盤問男人。我答得厭煩了自己不好意思再說出那個「愛」字,說:「一個問題問九十九遍就可以了,第一百遍是多餘的,你說是不?」她說:「我心裡它老是不放心。」逗得我真想笑。她說:「你裝假很會裝,極少數時候露出真面目。」我笑了說:「我抱著你親你的時候就露出真面目,不理你冷淡你的時候都是裝假的。」她樂得倒在我懷中,額頭在我膝上一碰一碰,說:「你嘴巴塗了油,我說不過你!」我說:「天天抱你抱厭了沒有?」她說:「你才抱了我多少!」我摟緊了她說:「你可以做到三天不要抱不?」她說:「那你可以做到三天不吃飯不呢?」我說:「三天不吃飯我肚子饑餓。」她說:「那我三天不要抱皮膚饑餓。」

  我笑得喘氣,說:「我今天喂飽你。」就從上到下撫摸她的胳膊,她頭埋在我腿上,一動不動。好久我拍她起來,她說:「快睡著了。」我點了自己的面頰說:「這裡親一下。」她親了一下,我說:「還有這邊。」她說:「一邊還不夠還要兩邊。」我說:「為人民服務嘛,還講價錢。」她正把嘴唇湊過來,一口熱氣噴到我臉上,撐不住笑了說:癩殼子啊!說你是個癩殼子,你就是個癩殼子。」停一停又說:「別人都說你孟浪有才能,一揮手就是一篇。」我說:「別人更說我有毛病,混了兩三年還沒浮出水面,英語也是個結巴。」她說:「那也是的。」我說:「別人說我有毛病的時候,我雖然很憤怒,卻不得不承認這個現實;別人說我有天才的時候,我雖然很不好意思,卻也不得不承認這個現實。」她指頭在臉上刮著羞我說:「臉皮厚喲厚。說你是個癩殼子,你就是個癩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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