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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七十九】

  起來時想起昨夜的事,有一種似夢幻的感覺。我心裡明知那個過程真實地發生了,可還是覺得那是夢,是一種想像。我無法擺脫這種感覺。我不知道今天應該怎樣去面對張小禾,是直接回到昨天的水準上去呢,還是退一步試探著前進。我覺得可笑,自己今天怎麼反而羞怯起來。

  一看表已是下午兩點,該上班去了。我在樓道裡咳嗽幾聲,又用手背的指甲在她門上輕輕彈幾下,沒有動靜,不知她還睡著呢,還是去了學校。我於是感到心中一陣輕鬆,怎麼面對她可以推遲到晚上去了。下樓的時候我手無意插入口袋,裡面有一張紙,猛然記起這是醫生開的處方。我中了電似的沖下樓,跨上單車,到唐人街買了藥回來,把藥留在廚房桌子上,扯張紙寫了幾個字:「小禾,一定要按時吃藥。」又為這種親昵感到羞愧,在前面加上了一個「張」字,匆匆走了。

  在地鐵車廂中我想把這件事好好想一想,從昨天到今天總是沒有想個明白。但不知怎麼一來,卻想起了那天晚上那個約克大學的博士。我怎麼也忍不住要去想像張小禾和他在一起時的情景,甚至那些難堪的細節也栩栩如生。心中突然爆發出一種巨大的無可宣洩的憤怒,那天晚上我怎麼就沒有一拳把他打下樓去!那樣一種斯文太屈委了自己!我捏緊了拳頭,覺得那拳頭聚集著無比巨大的能量,衝動著要往外釋放,張開來又攥得鐵緊,反復幾次,猛的揮起來,一拳打在車廂的木沙發上,痛得「哎喲哎喲」的直甩手。恨那個人恨到了極點,忽然我又醒悟到自己真正恨的還是張小禾,無論如何,她就不該有那麼一段經歷,怎麼就不睜亮了眼睛看清楚了就投懷入抱,眼眶裡是夾的豆豉嗎!我蠕動著嘴唇在心裡痛駡著她,措著各種盡可能惡毒的詞兒,罵得有點厭倦了才歎一口氣,摸一摸破了皮的手背,心中委委屈屈的停了罵。我又奇怪幾個月來自己怎麼沒有用心地去想過這件事,今天就這樣強烈地爆發了。下車的時候我又意識到自己這種心境荒唐可笑,要所有的女孩子都守身如玉等著你的光臨嗎?你自己又是什麼東西!這樣想了,那和憤怒和委屈卻仍然那樣頑強而明確。

  這天我工作有點漫不經心,一份豉汁排骨燒焦了一點,想重新炒一份,看見新老闆站在旁邊,怕給他一個炒了我的口實,就盛了送過去包裝。看見司機拿去送了,心中很不安,怕顧客打電話或者找上門來,心中策劃著真這樣了可怎麼辦,今晚炒菜的只有我和阿長,總不能往他身上推。著急起來又在心裡遷怒于張小禾,再一次蠕動嘴唇罵了幾句。半個多小時過去了,居然沒有動靜,我放了心,心裡感謝著顧客的寬容。但下班以後,連自己也不理解為什麼,非常奇怪而自然地,那種憤怒倏然而逝,最明確的願望就是儘快回到家裡見到她,要快,要快!把昨天的故事再重演一遍。下了車我竭力告誡自己冷靜下來,對內心這樣猛烈的衝動感到慚愧。走在街上我在自己大腿上狠狠拍了幾下,痛得一跳一跳的,心中平靜了些。我把今晚要跟她說的話在心裡設計好了,至少要試探地問一聲是不是願意畢了業跟我回去?走到門口我覺得心跳得很快,於是停下來,迎著冷風站著,把衣領打開,讓冷風灌進去,又在屋角抓了一把初春的殘雪塗在發燒的臉上。摸一摸脈博跳得比較平穩了,慢慢走上樓去。

  在樓梯上我想著萬一她房裡的燈熄了可怎麼辦,心裡緊張著感到了失落。還好,燈還亮著,她還在等我。偏要和自己過不去似的,我不急著進去,先去洗個澡。我往浴池裡一站,腳心感到浴池的溫熱,知道是她剛用過的。這點溫熱給我的想像力一種明確的提示。我放了半池水,躺下去泡著,撫著赤裸的身體非常羞愧,眼睛不敢去看自己身子的某些部位,像是看了就是偷看了她。又忍不住去想像她剛才在這池裡洗澡時的體態種種,先是設想她也是這樣放了水躺在這裡,又設想她是洗的淋浴,站在那裡身子怎樣扭動,身體每一個部位在扭動時又是什麼樣子。我又一次罵自己「太卑鄙了」,但想像的翅膀卻一刻也不停止振動,我甚至屏住了呼吸,在心中把某些細節描繪得更真切一些。洗完澡我擦著身子覺得皮膚發燙,手摸到冷水龍頭,猛地一擰,冰冷的水沖下來,我冷得一哆嗦。雙腿抽筋地發直,馬上把龍頭擰緊。這樣反復幾次,覺得對自己的懲罰已經足以抵消了自己的罪過,才穿好了衣服出去。

  停在她房門口我再一次想著門一開怎樣去面對她才是,萬一她昨天是一時衝動,今天思前想後又冷靜下來了呢,我熱情如火地進去了不是太可笑了嗎?又萬一她一直等我到現在,心中正熱情如火,我那麼平靜地進去了不是太令她失望了嗎?還沒有想清楚,聽到裡面有腳步聲,我敲一下門,推門進去,眼角的餘光看見她藏在門後面。我放了心。我故意不往後看,口裡說:「這麼晚還沒回來,到外面找去。」她沖過來,撞在我胸前,頭只往我懷裡鑽,說:「你把我當小孩子吧,你是故意的!」我張開手臂攬了她,她仰起臉,在我下巴上使勁摩擦,說:「知道人家在等你又把鬍子剃掉!」我說:「鬍子有什麼好!」她說:「鬍子就是好,要不怎麼要找個男的!」我笑了說:「剃了鬍子年輕些,我大你太多了,讓我也年輕一次。」她說:「年輕就不好,我喜歡和比我大的人在一起,才有感覺,同齡人一點興趣也沒有。」我說:「你追求父親的感覺,我正好比你大這麼多。」她說:「對你沒有那種感覺。」我說:「只有叔叔的感覺。」她說:「哥哥的也沒有。」

  我說:「那你跟了我。」她說:「我也許就錯了,我心裡它願意這樣,我也沒辦法。」我吻她,說:「你心裡它也願意這樣嗎?」她點點頭。她又指了口中說:「你昨天好猛,都把我弄痛了,你看都青了一塊。」我看了果然是,說:「那今天休息,讓你養傷。」她抱緊我說:「不!」又說:「孟浪,不要把我看成一個輕浮的人,其實事情也不是昨天才開始的,都好久了。我要是那樣一個人呢,也不要到昨天。」我說:「誰那些看你了呢,誰那樣看你我們揍他。」我們摟了在床上並排躺下,她說:「我真的頭腦發熱了,我等你好久,今天的時間比平時長幾倍。你洗澡又洗那麼久。」我說:「從現在起就快了,等會過了一個小時怎麼才象過五分鐘。」我又問:「今天下午你不在房裡?」她說:「我上課去了,我覺得好了沒病了。就是上課走神,那不是病。」我說:「廚房裡放的藥看見了?」她說:「吃了,就算沒有病也要吃,不能讓你白買了是不是,是錢買的!」她說著自己笑了。我說:「你又罵我了,錢到底還是錢,你不知道那幾張紙有好厲害。」

  我又跟她說些閒話,想繞到自己想說的事情上去,繞到邊上了,又不願說出來,怕敗壞了氣氛。她興致勃勃地說著自己以前的事,小時候的故事,大學時的同學,又拿出大學同學的畢業留言本給看,指了照片一個個跟我介紹。我看一個男同學的留言是「天意從來高難問」,指了照片說:「他對你有過意思,對不?」她吃一驚說:「你怎麼知道?」我說:「看他臉上的神態。小夥子很英俊,怎麼就叫人家傷心啦?」她說:「那時候只想出國一件事,不想別的。」聽她一說,我更沒有勇氣把話頭引到預設的題目上去。我實在捨不得這種浪漫情調。我摟緊了她說:「一個男的抱了你呢,你沒有辦法反抗呢,他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呢,你怎麼不喊救命呢,深更半夜誰來救你保衛你呢,看你怎麼得了呢!」說著把她的身子晃來晃去。她順從地躺在我懷中,在我用力時發出一兩聲呻吟。想到自己在這異國他鄉能有這樣一份意料之外的幸運,我暈眩地陶醉了,心中對她充滿著感激。這種感激又阻擋著我不顧一切地向前沖去,我不能傷害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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