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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我說:「老周你心理太灰暗了,對人太沒有信心了。」他說:「到了地球這一面,什麼也顛倒了,人也顛倒了。那些欲死欲生舍了對方就活不下去的愛情故事只好哄那些小青年去,或者留在銀幕上給人一點心理補償,有人愛看!可也別把話說絕了,滿天下也有個唯一的例外,就應在你身上!」他說著自己先笑了,「誰也以為例外會應在自己身上,輪到誰誰就迷糊了!」這時裡面的鈴響了,他說:「十五分鐘這麼快就過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只得進去殺呀殺的去了。那家餐館我今天就去。」我說:「你想好了,油爐也不是什麼好幹的活,不就多十來塊錢一天嘛!」他說:「老高你口氣好大,不就多十來塊錢一天!十來塊錢還不是多,多少才是多呢?難道一百塊才是多?」他進去了,又從門縫中探頭出來說:「好自為之,那姑娘也別讓她就這麼白白跑了!掐住!」說著一隻手飛快往前一抓,五指捏攏,關了門進去。

  【七十六】

  也許周毅龍說得不錯,是要把人想得陰險一點。那幾天「陰險」這兩個字老是在我腦袋中轉,甩也甩不開。我設想著自己已經被熱情沖昏了頭,現在要平靜下來以冷漠的嚴肅觀察張小禾了。我竭力回想著和她交往的每一個細節、每一種神態,怎麼也不象會作假的人,除非她已經把作假的技巧操練得爐火純青了。她也並沒有想在我身上得到點什麼,只有那一回去小杭公酒家吃了一頓,她還說後悔,說可惜了我的血汗錢。如果這正是她的狡黠呢?這樣想著我忍不住在心裡笑了。那她為了什麼,難道這是在搞特務活動麼?當我坐在她對面,高興地和她說笑,心裡又忍不住想著那兩個字。我的目光就象兩把鉤子,要把那張溫和笑臉後面的陰險拖出來。也許我不自覺地露出了審視的意味,好幾次她看了我都怔了一下,眼中驚異地顯出若有所詢的神色。有一次她說:「你的眼睛怎麼這樣陌生,好怕人的。」我說:「我嚇著你玩呢。」又玩笑似的狠狠瞪她一眼。她很溫和地說:「別嚇我好嗎?」我心裡一下又軟了。最後我覺得,沒有必要改變這幾個月來對她的印象。

  這個學期她的功課更加緊張,我晚上回來她經常熄燈睡了。但如果還亮著燈,我就可以坦然地去敲門,她一定在等著我。我有時在唐人街租了錄像帶來看,好多次兩人看到深夜。這天我在她房裡看錄像到深夜,有些鏡頭看得人臉熱心跳,怪不好意思的。那影中人一聲聲呻喚使我心裡憋悶得慌,血在體內加速流動,沖得脈博一下一下地跳,身體已向自己發出了明確的號召,然而我抗拒著不敢亂動。

  我解釋說:「我不知道會有這樣的鏡頭,片名上也看不出來,我不是故意的。」她很平靜地說:「誰也沒說你是故意的。」我說:「那就還看?」她說:「看只管看,電影是電影,人是人。」我麻著膽子說:「電影是人的電影,是從人那裡來的,有了人的才有電影的。」她說:「別說這些話,好沒意思。我對你是絕對放心的。」我說:「你好精啊,用這些話把我擋得遠遠的。你是表揚我呢,我聽著就是罵我沒膽量幹點什麼。」她說:「你自己膽小鬼躲得遠遠的。」我聽這話有了意味,站起來說:「我真的是膽小鬼,膽小鬼今晚要幹點什麼。」她笑著伸了雙手直接,說:「跟你開玩笑,你可別趁機。以後不敢跟你玩笑了。我跟你說話,不知怎麼的,不知不覺就沒了距離,太隨便了。」我說:「這隨便的氣氛是隨便就能形成的麼?隨便也不是隨便就能夠隨便的,隨便中有不隨便,裡面學問大呢。」她說:「倒也是難得。」

  我說:「我們兩個不知不覺倒也還合得來,你說是不是,承認不承認?」她說:「承認又怎樣,不承認又怎樣?」我說:「承認呢我就站了走過來,不承認我還坐在這裡不動。」我說著又站了起來。她兩隻手往下擺著示意我坐下,說:「哪怕承認呢,你也坐在那裡。合得來的兩個人要碰到一起,好不容易,也可以說太難了點。」我說:「那就更不要當面錯過了。」她說:「這也並不就是一切,你自己說對不對?」我說:「對,太對了,人畢竟還是生活在現實中間,不能靠合得來活著。」她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說:「是那個意思也沒關係,這很正常,太正常了。」她說:「一半對一半吧,一個人到北美來了總會有點想法。」我說:「一半對一半,那你還不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這太難得了。要說找個人吧,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她還背那麼沉的精神包袱?」她說:「你笑我了吧。」又按了遙控把錄像機關了,說:「看來看去還是這種鏡頭,老也沒個完。」我說:「等會我走了你一個人看。」她說:「別逗,要不你現在就把錄像帶拿去。」

  我說:「放在裡面吧,你看了呢,我也不想著你是個壞人,你不看呢,我也不想著你是個聖人。你還是你。我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她不做聲,我說:「長得好的姑娘呢,總有幾個男的圍著,象星星捧月亮似的,怎麼就沒見有人來找過你呢?」她說:「我怕人,我的住址電話號碼是不告訴別人的。上次那個人還是在小車裡偷偷跟蹤了我來的,不然他也不知道。」我說:「只有我你就不怕。」她說:「也有點怕。不過我看出你是不勉強人的。你記得我剛來的時候,冷著一張臉對你?我在外面對誰也是那張臉。冷臉你要狠了心去冷,可以保護自己。」我說:「現在回想起來,你那張臉有點表演性。」她說:「本來就是表演。」

  我笑著說:「不怕一個人,有兩種解釋。一種是這個人還可以放心,因為他還不是那麼壞;一種也是這個人還可以放心,因為他根本就不配壞。古羅馬的貴婦人當著奴隸的面都可以洗澡,她們沒把他們當人。」她說:「那你是還不那麼壞。」又說:「我看人憑直覺,很少錯的,只不知把你看錯了沒有?」我說:「當然沒有。」她笑了說:「那就糟了,你其實是個花心的人。我現在就是不知道你壞能壞到什麼程度。好人我是不敢想了。」我說:「別以為天下男人都是壞東西。怎麼回事,這個世界男人說女人不好,女人又說男人不好,可又還是要走到一起去。」

  她問我幾點鐘了,我說:「兩點半了。」她說:「今天晚上很興奮,睡不著。」又說:「我問你,如果總是有人來找我,你高不高興?」我說:「不高興也要有不高興的資格,我覺得自己還缺了那點資格。我是誰?」我說著指頭點著額頭,「我是誰呢?你說!」她說:「先不說資格不資格,只說心裡。」我說:「那我就說了,你別怪我說得直,是你自己要我說的。高興──」她望著我皺一皺眉,「說真的!」我站起來說:「高興──個屁。」她笑了,說:「沒看見過一個作家還說髒話的。」我說:「髒話呢,表達感情有勁。我說『不高興』,有什麼勁?」又說:「你千萬別跟著報紙上說什麼作家不作家的,怪臊的,我背上汗也出來了。也就是能把幾個中國字湊合在一堆吧。」她說:「你現在的問題就是要找一份能發揮自己長處的工作。」我說:「換一個說法,我現在的問題就是要去找一份報酬好又有體面的工作。」

  她不做聲,手裡拿支圓珠筆在床沿一下一下敲著。過一會她說:「現在輪到我問你一個問題。你不要生氣。」我說:「一報還一報,本來是該輪到你了。」她遲疑一下,問:「國內還有誰給你寫信?」我說:「就我家裡。有時候朋友也有一封兩封的。」她說:「什麼朋友?」我說:「什麼朋友都有,一起偷東西殺人做好人好事做學問的朋友都有,就是沒有女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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