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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下了地鐵她忽然不高興起來,和她說話也不理我。我莫名其妙,說:「你不愛看就不看,誰扭了你的頭逼你看了嗎?」她不做聲。我又說到房子的事,她還是不做聲。我說:「我知道是自己又犯錯誤了,只不知錯誤犯在哪裡。」她冷冷說:「你沒錯,你全部都是對的。」我左哄右哄,試探了半天還是不知道她怎麼就生了氣。到家上樓的時候,她忽然說:「還不快去打電話。」我摸不著這話的邊,說:「打電話給誰呢。」她說:「你今天又多了一個崇拜者,她還能沒告訴你電話號碼?」

  我這才記起中午那個姑娘的事,心裡好笑,口裡說:「這又是哪個他呢,是男他還是女她?」她說:「你又裝了,中午的事你會忘了!」我恍然說:「你說的是那個人!你忽然又記起來了,這麼認真的生了氣,叫我笑痛腸子。」她說:「有人崇拜你,你還能不笑?腸子笑斷了才好。」我說:「又長得不漂亮,你擔什麼心?」她說:「我擔心什麼?又不關我一點事,我擔什麼心!」我說:「又長得不漂亮,別噎在心裡。」我知道這話她聽著入耳,可有點太缺德了,那姑娘也沒惹著我什麼。她說:「還不漂亮,那麼漂亮!」我不願再說「不漂亮」的話,雖然這也是事實。我說:「你別叫我笑痛了腸子。」她說:「你笑,你還笑!」我說:「我應該哭才好,可還是忍不住要笑。我心裡得意!」她說:「那你還能不得意!」我說:「我得意有人心裡酸溜溜的,我還有點值錢。」她跺著雙腳笑了說:「這麼壞,你這麼壞,你看見誰心裡酸溜溜了?」

  【七十五】

  Ho-Lee-Chow的第十二號分店就要開張,還缺少做油爐的。知道這個資訊我查了這家分店的位置,在多倫多西邊,快到密西沙加了。幸好在地鐵線上,交通還方便。我馬上打電話給周毅龍,他不在家。晚上一點多鐘再打過去,他還是不在。我想著第二天清早再打,一覺醒來已經十點鐘,又打了電話還是沒人接。他做工的地方的電話號碼我也不知道,怕拖久了工作被別人弄了去,就轉了公共汽車過去找他。一進了宰雞的工廠就聞到熱烘烘的燙雞毛的腥氣,我用手捂一捂鼻子,腥氣還是有,就鬆開了。

  裡面有兩條很長的工作臺,兩邊站了幾十個人在工作,(以下略去1400字……)這時一個人過來說:「工作的時候不要會客。」我想是老闆,忙退了一步。周毅龍一聲不吭,抓起雞來一隻只放血。那人轉身走了,他把手中的刀平攤在檯面上,慢慢捏攏了,攥緊,帶血的刀尖慢慢轉向那個人背影的方向,手腕抖動著,一下一下做著捅的動作,牙齒咬得響,額頭上的筋暴出來。臉上浮現出殘忍的笑。

  我告辭要走,他說:「等一下,幾分鐘就休息了。好不容易見一次面,說說話。」我坐到牆邊的椅子上去,看他宰雞。他似乎很投入,每個動作都很俐落,準確。特別是那一刀,割下去的時候手腕那麼一顫,有一點藝術的意味。我想:「這傢伙的手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麻利了?」一會鈴響了,他走過來,伸著一隻血手掌在我眼前晃動,一邊「嘿嘿」的笑。看他這表情我感到陌生,一下子拉大了心理上的距離,一時覺得他就是這麼個殺雞的人。他在圍裙上擦著血手說:「這裡腥氣大,找個地方說話去。」

  我跟他走到門口,他開了門要出去,我說:「外面的雪還沒化盡呢,你衣服這麼單。」他說:「沒關係,幾分鐘。」出了門,他支起一條腿腳尖著地,掏煙點著狠命吸一口,有滋有味地昂了頭吐著煙圈。我也要一支煙叼了,說:「剛才那個人是老闆吧,這麼王八蛋的一個人。」他說:「狗腿子,說起來也是大陸來的,早來了幾天,好倡狂喲。老闆把他當狗用,他反把無恥當光榮。在老闆面前他呈羊性,在我們面前他呈狼性,同胞呢。落到這種東西手下去了,人妖顛倒!你說悲哀不悲哀,荒謬不荒謬?」

  我說:「昨天晚上給你打電話,一點鐘也沒人接,打野雞去了嗎?」他說:「心裡悶得慌,出去走走。」我說:「外面冷冰冰的你走什麼,打野雞就打野雞,誰不理解呢,寂寞嘛,悶得慌嘛!」他彈著煙灰說:「哪有那份閒心。」我說:「不打野雞找個女朋友也是應該的,太壓抑了,不要扼殺自己的人性嘛!對自己也要實行人道主義嘛!」他一笑說:「老高,難道你就沒體會,這副窩囊的樣子找女朋友?你跟她說,我在國內是博士呢,有人要聽你這話?加拿大這麼寒冷的地方,會發生那麼熱情奔放的愛情故事?」我說:「話也別說死了,組成一個臨時內閣,互相安慰一下,她也有需要嘛。」他說:「除非是個醜八怪,稍微象個人的,找安慰她們也要找有這個的人安慰。」他搓著食指和拇指做出數錢的動作,「沒有這個,不靈。」

  我說:「老周怎麼就對自己這麼沒信心?這不象老周說的話嘛,還是優秀青年嘛。」他把煙蒂彈得老遠說:「我對自己沒信心?我對人它媽的沒信心!環境一變,什麼也得變,感情是個靠得住的玩藝兒麼?」我說:「你來多倫多又半年多了,沒回過聖約翰斯?」他搖搖頭。我說:「趙潔她來過?」他又笑了搖搖頭。我說:「你們青年夫妻,正是時候,整年不見面怎麼行?幾百塊錢機票的事嘛。」他說:「做女人難不難,難啊!可做個男人才是真難,你沒出息就不行,說到天上去也不行還是行。我賭了氣跑到多倫多來,也沒混出一點名堂,回去看那張冷臉?」我說:「你也別把人家趙潔形容成那個樣子。」他「嘿嘿」一笑,並不回答。我說:「再這麼拖下去就吹燈了,這我是有教訓的。」他說:「本來就差不多了。我慢慢也想開了,不就是個女人麼!不就是兩腿夾一山水麼!天下人有一半人是女人呢。」又說:「你呢,還是打算回去?也對。」我說:「大概是吧。」他說:「那麼鐵杆的一個人,什麼時候又變成大概了?回去是對的!我就不該多了這個兒子,我這一輩子是被他害了。我要沒有他拴著,又掙了你那麼多錢,我還多呆一天我是瘋子!」

  我說:「有一個姑娘。」他說:「哦,有一個姑娘,迷上了?這乾柴烈火的,無怪其燃。」我說:「有那麼點意思,還不知道人家是不是真有那麼點意思。還是別說算了,就不定就我自己有那麼點意思呢,別到頭來是自己在心裡跟自己相好了一場。」他說:「你不想說我也不催你。不過我們也算個朋友吧,不是朋友你也不這麼老遠來找我。沖著朋友這兩個字呢,我不說哄人奉承的話,你老高還是少做什麼春天的夢,加拿大是個做春夢的地方麼?」

  我說:「你說得實在,硬邦邦摔得響,都是朋友的話。還過好象也到了手邊邊上了。」他含笑點頭:「她是不是個人呢?」我望了他莫名其妙,這是什麼話?我說:「她是個人,不是個人未必我對只雞動了心思?」他說:「那總不是個醜八怪,醜八怪你老高也不會就動了心思。」我說:「當然還可以,實事求是說呢還相當漂亮,不漂亮點我也不會這七上八下的。比我小了八九歲呢。可能她太嫩了點,不懂事就懵懂懂迷了眼走到我身邊來了。」他哧地一笑說:「二十好幾了不懂事,不懂事她到了加拿大!不懂事的是誰還說不清。」我說:「老周你別小看了我,我很清醒。」他說:「我都不必問她是誰,成不了氣候的!要能成氣候呢,天上得先掉個大餡餅在你嘴邊,忽然你就發了。有這個希望沒有?沒有成不了氣候,我今天胡亂算個八字在這裡,到時候看。你別在心裡罵我嫉妒你,你們臨時互相安慰一下呢,那是件好事。如乾柴見烈火嘛!她給了你那點安慰了沒有?」

  我說:「沒呢,要說機會總有,就是下不了手!」他說:「這就傻瓜蛋了。」我說:「我想是怎麼回事開始說清楚,不要到頭來說我騙了她,哭哭啼啼沒有什麼意思。」他說:「這個思想包袱你要甩了它,互相都得了安慰,又不是只有你得了安慰,誰對不起誰呢?真哭哭啼啼呢,那是個好姑娘,少見。屁股啪啪一拍說聲拜拜去了呢,也是正常,不算個壞的。怕只怕她到時候還要訛你一筆,或者哄著你花光了錢,她痛快個一年半載。其實呢,她損失了什麼!你得把人想陰險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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