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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七十四】

  大嫂打來電話,告訴我星期天她搬家,要我去幫一天忙。我含含糊糊地答應了。放下電話又生起自己的氣來,誰搬家了也來找我,這好人真的是做不完了。氣了一會又想個主意,等明天打個電話回去,就說星期天要上班,原來是記錯了。又一想上班是下午三點,這她知道,她要我去半天又怎麼辦?

  這天上午我騎車去大唐人街買菜,順便買了一袋米給思文送去。偶爾對她說起了搬家的事,她說:「你別蠢,做這個好人毫無含義,你還以為什麼時候會有回報吧。你這麼大個人了,做一件事總要想想有什麼用沒有。你這個人耳朵太軟了,別人就利用了這一點。你還以為做了多大的人情呢。」她這話正撞在我心上,我頓足說:「我又蠢了,我真的太蠢了,我怎麼就這麼蠢呢?搬家又是一件好做的事情麼?我恨不得甩自己幾個耳光。她搬新房子怎麼不叫搬家公司,要我出力給她省錢?」她笑了說:「你會去的,你到時候還是會去的。別人不知道你,我還不知道?」她說著用手點了我,「好人啊,好人啊,如今這世界好人有什麼含義?」我說:「你口裡說著好人好人,心裡叫著傻瓜傻瓜瓜。」她笑著不說話。我又說:「今天我又送米來,你沒有心裡笑我傻吧?」她說:「那也要看人來,我們是什麼關係!」我說了幾句要走,她說:「星期天你還是會去的,我掐准了你。」我跺腳說:「孫子才去,我跟你打個賭,你賭不賭?」她笑笑說:「不跟你賭,賭了你會輸的,去了出一身臭汗還不敢說去了。」走到門口我看見那雙大拖鞋還放在門邊,就指了說:「這個收進去,放在這裡不好。」她說:「我有我的意思,你別管。」我說:「我管是管不著,還是不好,總而言之是不好,一言以蔽之是不好。」

  回到家裡,張小禾正在廚房搞衛生,小松鼠拖著大尾巴滿地竄。我說:「它的病好了,放它走。」她說:「養著也挺好玩的,多乖啊!」我說:「把你天天關在房子裡你過得不?」她說:「怕它找不著吃的,外面雪還沒化呢。」我說:「外面幾千幾萬隻,誰餓死了?」她一笑說:「那也是。」伸了雙手去抓松鼠,松鼠一竄就滑開了去。我把窗推開一頁,對著松鼠指一指窗。松鼠跳到椅子上,又竄上餐桌,在窗框上停了,回頭望一眼,張小禾搖手說:「拜拜。」

  松鼠跳到窗外的樹枝上去了,她抓把花生放在窗臺上。張小禾問我:「大嫂給你打了電話是嗎?」我說:「電話她也打了,我應也應了,我還是不想去。她搬家怎麼不找搬家公司,要別人去替她省這幾百塊錢。她再怎麼樣也是個買了房子的人,反過來算我們這些人,好精明啊。」她說:「她也叫我了,我不好意思不去。」我更加氣起來說:「口開似如哈一口氣,偏偏人家就敢!我是個做工的倒也算了,閑一天也是閑一天,你是上學的人,她也向你哈這口氣,一個學期才幾天呢,又去掉一天。你也是個耳朵軟的。如今這世界好人有什麼含義?」她說:「我已經答應了。她也幫過我,那天下雪還是她丈夫開車送我回來的。再說我也想去看看她新買的房子。到那天你也去吧,去看看。」我說:「真不想去,我最怕搬家這種事,也只好陪你去了。」她笑了說:「搞半天你是給我好大一個面子。」

  星期天一早張小禾敲門叫醒我,一塊坐地鐵去了。在最北邊的芬治站下了地鐵,又轉公共汽車到了位於士嘉堡的大嫂家。她正在門口清東西,說:「你們來得早,我先生租車去了。」進了房子又說:「怎麼你們倆認識?」我說:「就在前面那個轉彎的地方,看見她在找門牌號,一問果然也是來搬家的。」又朝著張小禾說:「你姓什麼,看著怪面熟的,是約克大學的學生吧?」張小禾笑笑不回答。大嫂端出一盤雞讓我們吃,(以下略去300字)到中午的時候運了五車,我跟著車兩邊裝卸,累得腿也抬不起來。看另外那些人一個個都叫得歡,沒有一兩個真下力的。張小禾從房子裡跑出來,悄悄說:「別人都在慢慢做,你悠著點。」我說:「都慢慢的慢慢的,東西它又不會自己跳上跳下跳進跳出,天黑了也不能完。」大嫂叫我進去吃東西,我說:「正好餓了,也看看房子,搬了這幾趟也不知房子什麼樣子。」張小禾領著我上上下下看了一圈,說:「五室兩廳呢,五室兩廳呢。」又到後院去看了,有一個小游泳池。

  家庭游泳池原來就是這麼回事,一個圓圓的坑墊了塑膠膜,我看了倒有點失望。游泳池裡結了冰,可以看見片片樹葉凍在裡面。我坐到客廳地毯上,拿了麵包塗了果醬來吃。我旁邊有個姑娘問我在哪裡讀書,我說:「Ho-Lee-Chow大學,快畢業了,還有幾個月吧。」她嘻嘻直笑說:「沒聽說過,在多倫多嗎?」我吃驚說:「Ho-Lee -Chow大學都沒聽說過?」她似乎為自己的孤陋寡聞而慚愧,不再問下去。大嫂說:「他就是孟浪。」姑娘遲疑地問:「是不是經常在《星島日報》寫文章那個?」大嫂說:「就是他。」姑娘說:「你就是孟浪啊,你寫的東西我看過,夠水準的。」我怪不好意思,拿些話岔開去。

  張小禾在旁邊微微點頭含笑,似深有感歎。有個年輕人遞給我一張名片說:「以後多指教,多聯繫,多關照。」我看了名片,是中加文化交流公司總經理。這世界總經理太多,我知趣不去盤根究底。他又說:「我那裡有些照片,什麼時候你去看看。」等我追問那些照片。我偏不問,反復把名片看了,點頭讚歎,小心地收到口袋裡去,又在裡面捏成一團,準備等會扔掉。我對大嫂說:「這下可了你的心了,住自己的房子。中國人到了加拿大,這差不多就是最高理想了,中國一個部長還不如你呢。」她笑得合不攏嘴,說:「高興得太早!向銀行借了十六萬,每個月利息差不多就是兩千,二十五年還清,到頭來要六十萬才還得完,還完了我快七十歲了,也差不多了。」張小禾說:「這輩子你到底圓了這個夢。」(以下略去470字)

  下午人陸續走了,只剩下幾個人。我對張小禾說:「你趕快走,就說學校裡有事,我今天是逃不脫了。」她說:「還是等了你一塊走。我幫大嫂收拾東西,不累。」到天黑的時候才搬完了,東西堆在房子裡亂七八糟。大嫂要去做飯,我說:「回去吃算了,現在也吃不下。」我走到門口張小禾似乎想起什麼說:「我也不吃飯了,晚上還要到學校上機,差點忘記了。」我們一起出了門。坐在地鐵上,張小禾問:「大嫂的房子怎樣?」我說:「二十多萬,那還能差了。看了我心裡也一沖一沖的,別人做得到的事,我怎麼做不到?只是代價太大了,這一輩子就為房子活了。二十多年,提心吊膽過日子。」她說:「想也不敢想,怎麼做得到?我心裡也怪,平常比這好的房子也看得多,也沒怎麼動,今天可有點激動了。」又說:「總有一天,自己也會有這樣的房子,只能比這好,不能比這差。」我覺得她說自己的願望與我也有點關係,不敢接她的話,只說:「你志向倒挺大的。」又扭了臉去看窗外。這時上來一對中學生模樣的白人少年男女,在對面坐了,書包放在一邊,旁若無人地接吻。張小禾把臉扭到一邊去。我努著嘴發出模糊的「嗯嗯」聲,示意她看,她固執地把臉看著窗外不轉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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