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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張小禾說:「他們受了刺激就儘量向那邊靠攏,在心裡把自己當個美國人了,不過那也是自作多情。」又笑了說:「將來中國和加拿大比球,你和你兒子一人為一邊喊加油,父子兩人吵起來,臉紅脖子粗的直喘氣,那才好玩呢。」我說:「我兒子?我兒子他娘也不知在哪裡。」說著嘴角含了一絲詭笑去看她的臉。她臉色不自然起來,在我的目光中漸漸泛出一點紅暈。

  她掩飾去放錄像,一邊說:「幾十集,快點看完我還要為下個學期作點準備。玩了這幾天太可惜了,弄不到獎學金就不得了。」看著錄像她說:「裡面幾首歌,有一句歌詞寫得最好,你猜是哪一句?」我說:「是不是『飄啊飄啊飄的風,吹的是誰的痛』這一句?」她說:「這句也好,『江湖上老了少年翩翩』這句還好些。」我故意說:「我不太喜歡這句,我只喜歡有愛情的。」她說:「你是個多情人,最可怕。」又說:「人真的不能仔細去想,我大學畢業這才幾年呢,我覺得自己有點老了。」

  我說:「難怪你喜歡那一句。其實我這樣想還差不多,你才多大點,就怕起老來,你這不是故意氣我刺激我嗎?」她說:「你們男的怕什麼,我要是個男的就幸福了,到三十幾歲也不怕,照樣去溜冰跳舞,沒有那麼大的壓力,不著急。女的呢,幾年幾年就失去光彩了。」我說:「你急什麼,誰急也輪不到你急,這麼多博士、老闆順手就撈著一個。」她說:「有錢就可以了,講得好容易!」說完專心去看錄像。我說:「那還要什麼,在這個世道?」她不理我,做出特別認真的神態盯著電視機。我只好放棄了這個話題。

  【七十三】

  過了耶誕節我去上工,走到積雪的大街上,心中悶悶的打不起精神。張小禾那裡還是那麼懸著,幾天呆在一起也沒有什麼進展。街上白人黑人來來往往,小車如穿梭。我只顧低頭走路,細心聽腳下踩在凍雪上那單調的沙沙聲,不時賭氣地把一塊塊凍硬的冰塊踢到人行道下麵去。我抬頭望天,又低頭看地,想著這紛繁的世界,天地之間我這樣一個人,忽然有一天來到了人間,忽然又有一天會要離去,在這混沌的宇宙之中都算不得一件什麼事情,不過是千萬個世紀中存在過的億萬個人中間的一個罷了。如此渺小的一個存在簡直不值得去為之苦惱焦慮,幾十年以後天地之間不會再有我這個人,一切的苦惱焦慮也隨之而去了。就是這個人現在正在這個陌生而熟悉的國度,走在陌生而熟悉的街道上,天地之間我這樣一個人現在正在時間中存在。這似乎有點滑稽,有點荒謬,可細想之下,這種滑稽荒謬的感覺本身又是那麼滑稽荒謬。這樣想著我心中浮上一絲微笑,像是在嘲笑被看透了的自己,又像是在嘲笑這個被看透了的世界,連我自己也並不明白。

  Ho-lee-Chow的生意越來越清淡,每個人都有一種恐慌。我在心裡算來算去,公司如果要裁人,五號店第一個就會輪到我,我沒有一幫人,也沒有後臺。到時候公司只管問阿來,他必然會照顧自己那幫馬仔。這天阿來休息,我做完了菜單就去切菜,一邊想著心事。阿良在案板對麵包春捲,突然叫了一句:「去把餡端來,我手不得空!」我頭也沒抬,他又大聲叫了一句。我抬頭四處望望,看他叫誰。看看也不象在叫誰,就望了他。他沖著我說:「望什麼,望什麼,叫你呢。」

  我覺得莫名其妙,一時呆在那裡。他又氣勢洶洶地說:「還望著,還望著!叫你你耳朵塞了屎呀!」我這才反應過來他在故意挑釁。我說:「你叫什麼,你叫什麼?」他說:「我叫什麼,我又不是狗,我叫什麼!你罵人!」我說:「你算老幾,有什麼資格叫我,你是頭廚嗎?」他放下手中的春捲,搓著雙手,又指了我說:「你罵人,小心我打扁了你!」我身上血一湧,把手中菜刀往案板上一拍,說:「你又要打扁我,你天天要打扁我,你這樣神氣要打扁我!你也不先撒泡尿照照自己三寸高打不打得扁我!」他仍指了我瞪著眼說:「你動我一下我不打扁你我就不是人。」我指了後門說:「到外面去?」他說:「去!」(以下略去340字)

  我又操了刀去切菜,心裡想著今天這回事。說起來我也可以理解阿良,油爐做了一年多,只想過這邊來炒菜,能長點人工。等來等去也空不出一個位子,沒了盼頭,心裡怎麼不窩火。又想起阿長那不陰不陽的神態,也看不出他們是不是早就串通好了的。

  第二天阿來來上班,見了我就說:「高先生你昨天怎麼了,火氣那麼大!加拿大可不是你們中國,可以隨便說打人的。」我說:「我們中國也沒有說可以隨便說打人的。我在你手下做了這一年多,你看我是不是那種欺負人的人?阿良先說要打扁我,我總不能說『求你別打』,當然要回一句嘴。我你也知道是什麼人,想一想就明白。」他說:「那你也不可以隨便罵人,罵人做狗叫。」我知道沒道理可講,苦笑一聲說:「我沒罵他。」過了幾天阿來忽然對我分外挑剔起來,我做的事沒有一件可以的。這些事我已經做了一年多,從來沒出過問題,突然就都有了問題。我炒菜他不住在旁邊說不是,不是過生就是過熟。

  切著牛肉,他說:「高先生怎麼搞的,切這麼大一片,做了一年多還做不好!」我只是在心中歎氣,沒有道理可講,他一定想擠我走了。我感到了這個世界的真正主宰是利益的衝動,是欲望的魔鬼,而不是公平的上帝和正義的神。我停下手中的刀,笑一笑說:「頭廚,謝謝你照顧我這一年多,也算是朋友了,最後再幫一把,幫我到公司要封信來,我去領失業金算了。朋友啊!」他說:「公司現在也沒有說要炒人。」我說:「要我自己辭了工,我領不到失業金,那不可能。」他說:「憑良心我幫你想個辦法,你到醫院去搞張醫生的證明,就說有什麼病,不能做了,我幫你到公司去要那封信。」我說:「那就說好了。朋友啊!」他說:「那就說好了。朋友,朋友!」

  我做了這一年多也可以領七八個月的失業金了,領了這幾個月的失業金,再去找份黑工做做,也差不多了。為了以防萬一,我到失業金登記所去一問,才知道生病自己辭工的,最多只能領十五個星期的失業金。我心裡驚了一下,幸虧還多個心眼來問了,不然真上阿來的當了。人心啊,怎麼就這麼壞!幾天以後阿來見了我,眉毛一抬一抬的想問什麼,我只裝作不懂。(以下略去380字)

  我知道自己以後的日子會更難過了,便橫下一條心,堅持下去。兩年多來委屈著忍了多少,現在看見曙光了我反而不能忍了嗎?我給自己打氣,再咬緊牙關堅持這幾個月,不管他們怎麼挑剔怎麼排擠,我一概裝作不懂,又能把我怎麼樣。倒是阿良看出了阿來另有打算,擠走了我位子也不會輪到自己頭上,還有看不見的人在等待,又搭訕著和我說笑。我也若無其事地和他說笑,心裡都看得分明。也算我運氣還好,阿來把原來的總廚王先生擠走,自己到公司當了總廚,讓自己的朋友阿章進來頂了炒鍋的位子,阿長做了頭廚。大家又相安無事。最生氣的是阿良,想了一年多的位子又被別人頂了,在我面前把阿來罵得狗血淋頭,說阿來早就答應炒鍋有了缺就讓他補了,現在又在外面弄了人來。又說阿來把他當槍使,多麼陰險,我這才知道他上次找事是和阿來通了氣的。他罵完了又反復叮囑我不要出去說。我也不作評論,只是應著表示聽見了。他們有了矛盾我心裡覺得挺愉快的,真的很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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