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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出了門我一路飛跑。還沒到公共汽車站,看見一輛車剛剛啟動,裡面才幾個人,我追上去高聲叫:「One more, one more!」司機竟不理,一直開走了。十二點以後的車半小時一趟,我在雪地上來回的走,想著張小禾一定不高興了,和我昨天一樣等得好焦躁。又後悔沒騎車出來。等了好久,車來了,我跳了去,是為我一個人開的專車。回到家,樓上一片漆黑。我摸上樓開了樓道的燈。張小禾房裡的燈已經熄了。我走到門邊聽了聽,沒有聲音,輕輕叫一聲,也沒人應。我想她可以能臨時被人叫去玩了還沒有回,心中輕鬆一點,馬上又沉重起來,這麼晚了,知道她跟誰在一起?心裡猶豫著也不知自己到底希望她在家呢還是不在家。我又用力敲一下門,叫一聲:「張小禾。」她在裡面說:「我睡著了。」我只好退回自己的房裡,心裡懊悔沒有剃了頭馬上就回來,讓那預謀落了空。轉念一想,也許是件好事。她並沒有那麼強烈的內心衝動,不然為什麼不象我昨天一樣等到底?如果真回得早,說不定已經撞到南牆上了,豈不慚愧。這樣想著心裡又輕鬆起來。

  【七十二】

  第二天上午我問張小禾:「你昨天晚上出去了沒有?」她說:「就自己呆在家裡。本來想看《末代兒女情》,等著等著就睡著了。前天睡得太晚了。」我以為她會抱怨我讓她久等,可她並不抱怨,我心中反而空蕩蕩的若有所失。我又趁機解釋說:「其實我前天晚上也是自己呆在家裡,一下也沒出去,孫則虎那裡也沒去。」她說:「我知道,我傻是傻一點,那麼傻也不至於。」我笑了說:「你算是個精怪,誰說你傻?」她說:「我要是精怪就好了,也不至於被別人,你們哄得一愣一愣的。」我知道「別人」是指那個人,她脫口說出來了。我說:「我可沒哄過你,我要想哄你說不定早哄出點什麼結果來了。」她說:「你昨天還哄了還說不哄,我是傻瓜!」我說:「傻瓜是天下最幸福的,信不?」她說:「又哄人,不信!」我笑了說:「傻瓜!」

  我覺得後腦勺隱隱有點痛,摸一摸腫了一點,就叫她看看。她從床上站起來,叫我轉過椅子腦勺對著窗子就著亮,看一看說:「呀呀,都腫起來了。怎麼會碰到這裡?」我說:「剃頭的時候被孫則虎推子推了一下。」她找來一點紫藥水說:「給你塗點,快兩年了,不知還有效沒有?」我說:「有了紅藥水還有紫藥水!」她說:「小痛就自己治,不找醫生。」我說:「塗得後面一片紫,怎麼出去?」她說:「生怕影響了自己的形象,要發炎了才舒服些!」她叫我把頭低了,自己彎了腰棉簽蘸了紫藥水給我塗上。我說:「一個塗在尾巴上,一個塗在腦袋上,都是長了毛的地方。你乾脆再抓把花生給我。」她跺著腳笑,紫藥水濺了幾滴在我身上。她只穿了一件襯衣和一件寬鬆毛背心,我眼睛往上一輪,無意中從領口看見她胸脯白生生渾圓的輪廓,中間那棕紅的一點也看清了,心裡一顫,一股涼氣從腳底湧到頭頂。她一點沒察覺,只問我痛不痛。

  我含糊應著,眼睛想再翻上去看清楚些,卻怎麼也翻不上去,好象有什麼力量把我的視線拉直了似的,勾勾的只盯著地上。兩隻手抱了頭不敢鬆開,怕控制不住就伸了過去。她叫我把手讓開,我仍抱著不動,她又叫一聲,用手碰我手一下。我把雙手移下來,馬上又伸進褲口袋去,似乎這樣雙手就被關了禁閉。她塗了藥站直身子,我松了一口氣,渾身燥熱,站起來用手背擦擦額上的汗。她說:「很痛嗎?」我說:「不痛,不痛。」跑到自己房裡把西裝脫了,又到水房用冷水沖了臉和前面的頭髮。回到她房裡,心中平靜了些。她什麼也沒察覺,只怪我怎麼敢用冷水沖頭髮,又拿毛巾給我擦乾。我說:「好危險啊,差一點就出事了!」她說:「推子再紮深一點傷了神經就不得了,就出大事了。」我說:「有時候出事不出事只差比紙還薄的那麼一點點。」她說:「不知道傷著的地方有神經沒有,可能真的只差一點點,看樣子還沒關係。」我說:「沒出事就沒關係,出了事還不知後果會如何。」她說:「那又不至於就那麼嚴重,過幾天就好了。」我說:「過幾天就好了,有那麼簡單的事!說不定過好多年還有後遺症呢。」她說:「有那麼嚴重?別自己嚇自己!」我說:「其實沒有那麼嚴重,都是我自己嚇自己想著有多麼嚴重,其實那麼著了又怎麼著。」

  我說了直笑。她說:「神經兮兮地笑什麼!」又說:「孫則虎這麼粗心,大家的頭都是剪來剪去的,沒聽說過誰把推子紮到誰的肉裡面去了。」我說:「我這頭兩年多沒上過理髮店了,都是朋友剪的,也過來了。不過昨天怪我自己,不怪他,我一急起來就忘記在剃頭了。」她詢問著望了我,我就把昨天晚上的事說了。她聽了王七王八的話笑得在我身上撲打,說:「這麼壞的人!」又說:「你太衝動了,會吃虧的。」我說:「那可不是,一下就開罪了幾個人。」她說:「看不出你挺愛國的啊。」我說:「你是不是諷刺我?」她說:「不是,真的不是,其實我心裡也是這樣。」

  我說:「不是諷刺就算了,不然我真的要生氣了。其實我沒有必要在你面前表白什麼,說真的愛國對我來說是一種本能的感情選擇,就象愛自己的親人,沒有更多的道理可講,要講道理就是我在那裡生活了這三十年,我不能說這三十年對我根本不存在。這在我此生已別無選擇。在出國之前我沒有強烈意識到這一點,可現在已經變為了做人的起碼原則了。也許有人把愛國當作一種義務一種責任,對我來說這是一種本能是我自己內心的需要。我愛國我還是一個中國人,心靈還有一個支點,我不愛國我是誰?那我也是王八了!到了這邊我才體會了愛國不是超越人的自身需要而存在的感情,正因為如此愛國對我來說永遠不是一種姿態一種負擔。也許有一天我會得到加拿大護照,但我這一輩子還能在心靈上成為一個加拿大人嗎?」張小禾很認真點頭說:「是的,是的,其實大家都是這樣想。」

  我說:「我不是一個不自私的人,要我為了什麼犧牲自己一點什麼,也沒那麼容易。可是為了這種心理需要,我可以作出最大的犧牲。這當然是表達一種感情,其實我又不是一個人物,肩上並沒承擔什麼。但至少我怎不能說中國和加拿大比球賽,我去為加拿大呐喊,我在心裡有障礙喊不出來。有一天我兒子在加拿大長大了,他要為加拿大呐喊,那是他的事我不反對。話又說回來,有幾個人要那樣,他有他的自由,我也不管不著是不是?我了犯不著生氣是不是?我一看王八那騷勁,心裡一沖就忘記了。」

  她說:「在多大餐廳裡,有幾個同胞在洋同學面前,經常把自己的國家當個笑話講,我原來和他們坐在一起吃飯,聽不下去就再不到那邊去了。無恥之徒!」我說:「有一天天下真的大同了,大家都平平等等做個世界公民,國不國也沒有了,也不談什麼愛國,那是最好。可是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你想跟人家大同,人家不跟你大同,嘴巴客客氣氣,文文雅雅,心裡還是隔那麼透亮的一層,覺得你和他不是一等的人。你總不能說你生在中國,黃皮膚黑頭發,就活該低他一等。愛國是為了自我尊嚴和心靈驕傲對歧視的抗拒,人為了自尊其實別無選擇。自認為天生低人一等的奴才也許還有幾個,但我永遠不是。在上帝的眼中,一切人一切國家每一塊土地的重要性都是一樣的,可惜我又不是上帝,我只能用自己這雙眼睛去看世界。我也不知道王七王八怎麼想的,難道他們在北美幾年沒受過一點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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