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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一會大家都吃完了,各自找人去說話。孫則虎提議打撲克,說:「有誰敢來,三打一的,來點意思。」別人都不回應,只好打雙百分。只有兩副撲克,我和孫則虎打對。旁邊還有人看著,說好這一輪誰輸了下去等他們來接手。又有人找出一副撲克,幾個人圍攏了,圍了桌子站著玩拱豬。一會有個人輸了,把牌攤到桌子上,用下巴去把黑桃Q拱出來。拱一下旁邊的人拍著桌子叫著數一下數,叫到「四十一」,還沒拱出來,拱的那人漲得一臉通紅說:「休息一下。」又說:「誰把黑桃Q藏起來了我跟他不能有個完。」低了頭又伸了下巴去拱,大家叫一聲「四十二!」他用力過大,牌都掉到地上去了。有人指了地上的牌說:「再拱,再拱!」我過去把牌揀起來說:「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嘛,人家下巴肌肉都扭傷了,回去跟太太接不了吻誰負責,你負得起這個責嗎?耶誕節了也存心不讓人家夫妻親熱一把,也忒陰毒了點吧。」又有人拿本廣告雜誌卷成一筒作話筒伸到那人嘴邊說:「請你談一談感想,稍微談一談感想。」那人漲紅著臉把書拍到一邊去,一邊洗牌說:「重來!」

  我這天手氣特別背,很快就輸了一輪,只好去鑽桌子。對方一個說:「慢點,慢點!」我還以為他發善心免我們鑽了,誰知他把隔壁的太太們都叫來,說:「觀眾齊了,鑽!」孫則虎說:「太陰毒了,太陰毒了。」說著鑽了,我也跟著鑽了。對方在上面拍桌子唱《運動員進行曲》。有人接手打去了,我說:「老孫乾脆行個好幫我把這頭剃了。」他找出一張報紙,折了兩下,撕掉一個角,再展開來中間是一個洞,從我頭上套進去,用夾子在脖上處把報紙夾了。我說:「戴了枷象個囚犯似的。」他把我拖到過道上,地毯上墊幾張報紙接頭發,按了我的頭推起來。我說:「輕點,肩膀上是顆人頭!剛才鑽了桌子拿我這頭出什麼氣!」他摸著我的頭說:「哦,真是顆人頭,不是牛頭。」另一間房的人在看電視中的冰球比賽,美國芝加哥的陽光隊對多倫多藍鳥隊。

  我正好面對了電視機,等孫則虎一鬆手我就抬頭看一眼,看不太懂,只覺得那些戴頭盔的人拿根杆子在冰上滑來滑去挺好玩的,瀟灑。電視機前一片熱鬧,王七和王八為陽光隊叫好,另外幾個人為藍鳥隊叫好,都想用聲音壓過對方。我總覺得他們的熱情都有些誇張。中場休息時,有人提出,如果加拿大和美國打仗,你站哪一邊?王七和王八馬上說站在美國一邊,其它人也有說讓在加拿大一邊的,也有說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王七又說美國的護照才是真正的金護照,加拿大護照頂多是個銀的。又有人說,這個前提不成立,美國加拿大打不起來。如果是美國或者加拿大和中國比球,你們站哪一邊?馬上有人說:「中國一邊,還是中國一邊。」王八站起來,揮著雙手做著把別人壓下去的姿式,高聲嚷道:「絕對是美國,絕對是美國!」

  「絕對」這兩個字刺得我心裡一痛一痛的,忍不住猛一抬頭吼道:「別它媽的假洋鬼子!」剃頭推子戳在我後腦勺上,孫則虎嚇了一跳,「啊呀」一聲。王八怔住了,雙手停在空中轉了頭望著我。我只顧說下去:「到西方念了幾句洋屁,就在心裡封自己做個副洋人。一心只想做個世界公民,一廂情願!以為腆著點臉拉拉手大家都是同胞了,人家心裡透亮,誰當你是他同胞?好厚的臉!」思文和幾個女人從那間房跑去來,看發生了什麼事。王八雙手放下去,尷尬笑著,也不回駁我。

  正好球賽又開始了,他們又轉過去看球。孫則虎的手搭在我肩上,我更明顯感到自己身體在顫抖。我竭力冷靜下來說:「剃吧,剃吧,總不能留個陰陽頭。」他說:「你後面被推子戳傷了。」我說:「沒關係你只管剃,不痛。」他接著剃,說:「老孟你今天怎麼回事?」我說:「對不起,我頭腦發熱什麼都忘記了,搞得你這個東道主下不了臺。我失態了!要不然等會我向他賠個禮。」他說:「算了,等會他們走了也就完了。」剃了頭我把脖子上的報紙解下來,拍著頭把碎頭髮拍下來。袁小圓過來幫我收地上的頭髮,我一腳踩住說:「嫂子太賢慧了,不好意思,我自己來。」她直起身子時在我耳邊悄悄說:「罵得好痛快。」她問我後腦勺要不要包紮一下,我摸摸後腦勺說:「不痛。」又去看牌局。

  這時有一群人告辭要去,袁小圓在送客。我看了王七和王八也在裡面,就站到袁小圓身邊去,說:「這就去啦?」王七王八說:「去啦,去啦。」我說:「這就回北京去呀?」他倆笑了。我趁機抱歉地一笑,伸了手想與王八握一握。他卻把眼睛轉向袁小圓,我解嘲地一笑,把手繞回來撓一撓頭發。袁小圓說:「大衛下次再來,維克托下次再來。」我也向他們揮揮手,歉意地笑笑,心裡說:「王七下次再來,王八下次再來。」他們也對我揮手笑笑。送了客我也準備走了,林思文挨到我身邊說:「高力偉你還是老樣子,還是沒變。」我當她說我總不見老,說:「每天吃了睡,睡了吃,不操心又不著急,可不還是老樣子。」她哧地一笑,說:「說你沉不住氣性急還是老樣子。」我忍不住笑了,說:「我又自作多情了,我知道自己自作多情了,我永遠都自作多情。」她說:「他說他的,關你什麼事,要你著急!」我說:「我又錯了,我知道自己錯了,我永遠都錯了。」她說:「還是這麼固執,一點也沒變。」就走開了。這時一輪又打完了,接手的兩個人被打下來,鑽了桌子。坐穩的兩個人說:「鐵打的江山牢又牢。老孫還敢不敢來?」

  我看表快十點了,惦記著張小禾,想說不打了,孫則虎接過牌說:「孟浪,把他們打下去鑽一回,太倡狂了。」我忍不住接了牌洗,說:「最後一輪,一鼓作氣把他們打到桌子下去就算了。」抓著牌我問老孫:「昨晚你幹什麼去了,打電話給你也沒人。」他說:「去教會了。」我說:「孫則虎信教,說給人聽人不信,說給鬼聽鬼不信。騙得了人騙不了鬼,騙得了鬼騙不了上帝。」他說:「去玩玩嘛,袁小圓硬拖我去,敢不去?」我問:「看見大嫂了嗎?」他說:「從美國過來的那一對?看見了。」我一聽心想:「糟了!昨天我還對張小禾說在這裡玩呢,難怪她抿了嘴笑。不知回去該怎麼解釋,可別就把我當成信口胡說的人了。」

  這一輪打得艱苦,來來回回拉鋸好多次。人陸陸續續走得差不多了。我心裡著急起來,想放水輸掉算了。放了一回,孫則虎氣得直嚷:「哪有出牌這樣混帳的,你肩膀上是顆人頭,你自己知道的!再混帳就又到桌子底下去撿人了。」我想找人來代替,叫了一聲沒有人應。孫則虎說:「老孟你急什麼,你是自由人不受管制。」我只好打下去。最後總算贏了,一看表快十二點鐘。對方說:「想不到被你們贏去一盤。」我說:「以為我們沒上學的人腦子裡都塞著槳糊吧。」對方說:「最後一輪不鑽了。」我急著要走,也說:「算了算了。」孫則虎攔了門說:「大家按規矩辦事,都是君子。」那兩個人說:「老孟都說算了。」我說:「誰說算了,要鑽的,要鑽的,大家按規矩辦事。」他們只好去鑽。孫則虎在後面作拍屁股狀,又拍著桌子唱《運動員進行曲》,算是報了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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