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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我說:「錢原來這麼厲害,到加拿大我才知道,沒有錢你的自尊心都沒處擱,老闆的臉你乖乖看著,你有志氣不看?才知道原來錢還不只是錢。別人賺鈔票容易,那是他的命,我的可一張張都是血淚斑斑。沒來還以為北美遍地黃金,餡餅都掉到口裡。跟那年動員我哥哥下鄉一樣,說去的地方頂上柚子碰著頭,下麵花生絆腳,早上去塘邊洗臉,不小心舀上來幾條大魚。」他說:「人活這一輩子呢,也就這一輩子。活著為來為去還不是為了活得更好點,還有什麼呢?不然世上的人忙來忙去都在忙什麼呢?你說,從總統到乞丐都在忙什麼?活著的意義在活著之中而不在活著之外,看得透亮!想不俗也不行。想活得更好就得有錢,人又不能穿空氣喝西北風過日子。可賺錢又是這麼難的事。錢這魔鬼,叫人又愛又恨的!」

  他又掏出煙來抽,丟過來一支,我一撈沒撈著,掉在地上,我彎腰撿起來叼在口裡。一個巡夜的員警走過來,伸著腦袋往裡面望瞭望,去了。周毅龍說:「把我們當流浪漢了。」我看看表已經兩點多鐘,說:「你明天上班?」他說「你要去睡了吧?我也走了。我明天休息。我倒想天天有事做,偏叫你休息。」我說:「我沒事。」他說:「再坐一會,都一年多不見了。」

  兩人又抽煙,他先抽完了,丟了煙頭,望著我。我說:「你說。」他說:「說什麼也只是說說。」我說:「老周,要我給你出個主意呢,你又不會聽,你捨不得口袋裡那張綠卡。象我們這樣的人,最現實的一條路,賺一把回去算了。在這裡不是有出息的材料!我也跟你說句老實話,我的目標,」我伸出五指晃一晃,「有了這個數我就開拔了,大概還有一年吧。再多呆一天也是多餘。你還敢抽煙,我是捨不得的。回去了小小風光一下,也算個小理想。」他說:「老高,真的羡慕你,還有條退路。」

  我「嘿嘿」笑了說:「我倒還有人羡慕,聽著挺新鮮的,也挺滑稽的,不是什麼好話!他說:「哄你呢。我想回去也回不成。我的兒子,你見過的,小磊,我帶來的,讀三年級了。中國話呢,還能說,中國字呢,爸爸媽媽都不會寫了,罵他他還笑呢。帶他回去讀一年級?把他丟在這裡老婆帶著,自己跑回去,我做得出?我好歹也算是一個父親呢。沒辦法了,錢啊名啊,想通了都放下,放得下兒子?老高,我真的心裡天天挨刀子呢,捅進去拔出來,又捅進去拔出來,殺,殺!血淋淋的滴,嘿嘿!」他說著「殺」的時候手中象虛執著一把刀,一捅一捅地伸縮。我說:「你那趙潔呢?」他說:「還在聖約翰斯,帶著兒子。我真的都不怎麼看得起她的,可她都讀博士了!不是什麼好事。到了地球這一面,什麼都翻轉過來了。」我說:「那她苦啊,要讀書又要帶孩子。」他不做聲。我想他一個人來多倫多,和趙潔之間恐怕有點問題,說:「我跟林思文的事你知道了吧?」他說:「怎麼不知道,這不奇怪,太不奇怪了。女人你還能想她怎麼樣?」我說:「老周,你別罵倒了天下的女人,你家小趙還是挺好的。」

  他自嘲的笑一聲:「好,好,好得很!你怎麼會這樣想?真的好呢,太陽也從西邊跳出來一回。說起來也真沒臉說,如今連個女人也鎮不住了。她這博士才讀了一年呢。畢業找份工作,我在家裡就別做什麼人了!想當年她追我,捧我跟個什麼人似的。男人啊,就不能倒了黴!她在家裡頤指氣使,氣焰萬丈,我是賭氣跑出來的。我也真想混出點名堂爭口氣呢,可又到哪裡去混?這麼大個世界就沒有我站的那個位子!你說人到了這一步,慘不慘?你還可以撈一瓢稠的往回跑,我回也回不得。你沒有兒子,又撈了一瓢,你要知道你好幸運。我比不得你。沒有辦法!」

  我想起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那一種得意的神氣,好象這個社會是為他特別安排的。這才一年多呢,就這樣了。居然還有人處境比我還差這麼多,我心裡有了一種陰暗的安慰。我想,這傢伙真的是走投無路了,把我當個真朋友說話。我說:「要是個姑娘長得也有個模樣,嫁個人也是一條路,愛情不愛情也顧不上了,這個社會愛情姓錢,現實得很。這樣呢也算有個著落。要是個男人呢就只有靠自己,可自己又沒有什麼可靠的!要我說,你只有賺點錢回去,五萬沒有,三萬也行。這裡沒有我們的位置,五年十年也不一定找得到自己的位置,幹什麼呢,人這一輩子!為本加拿大護照活這一輩子?騙了父母親戚朋友可騙不了自己的心!」他說:「這我也看到了,沒看到我不那麼悲觀。那本護照呢,就算我想得開,可我的兒子呢?搞得不好一輩子也見不到了。老婆我放得下由她去,回去了我閉著眼也要抓摸個好的,就是兒子的事想不通。你沒兒子,你不會知道這種心情。沒有辦法!」我說:「怪來怪去也不能怪加拿大,只能怪自己。」他說:「沒有辦法!」我感到有了點壓力,好象自己有了給他想個辦法的義務。可我哪又能跟他想出什麼辦法來?有辦法我自己也不至於這樣。我說:「要不你到報社去試試。」他說:「你怎麼不去試試?」我說:「我又不是博士。」又說:「慢慢混著,天無絕人之路。好在這個社會還養人,有了綠卡社會救濟也可以領幾百塊錢一個月,活這條命是沒問題的。不過你老周哪裡就至於到了那一步?」他說:「那也別這麼說,那一步說到也就到了。」

  已經是淩晨三點了,街上的燈光黯淡了些似的。遠處帝國商業銀行大廈通明透亮的在夜中矗立。幾個夜遊的白人黑人幽靈似的走著。偶爾有一輛車放著音樂駛過,夾著幾聲男女的浪笑。周毅龍指了遠去的車說:「人家活得好滋潤的。」我找不出話來說,就問:「劉曉冬現在怎麼樣?早幾個月來多倫多找他的女人,快瘋了似的,含著淚回去了。」他說:「這事你也知道?」我說:「在我這裡住了一夜。」他說:「他現在好!他回去了請我們吃了一頓,喝了幾瓶啤酒,醉了,在地毯上打滾,說酒話,唱歌,醒了酒就想通了,見人有說有笑的,找了一個白人姑娘同居了二個來月,現在又是第二個了。」我說:「那他倒是吃著洋肉了。」他說:「這小子因禍得福,命啊。這份福他自己也沒想過,可就得了!」

  又說了一些話,準備走了,忽然下起雨來,雨點打在亭頂上「撲撲」的一片響。我說:「天留客我們再聊聊。」他說:「也好。」我說:「在這異國它鄉,淩晨三點,聽這一片雨聲,你細想一下此時此景此身,挺奇怪的,都像是幻覺,不象真的。」他說:「老高,有時我差不多已經悟了,紛紛攘攘一個大千世界,轉眼灰飛煙滅,什麼不是過眼雲煙?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擔裝,四大皆空相,什麼可心焦的?冷眼看世界人生,任它濤生雲滅。把這幾十年一過,誰知道有個周毅龍這麼個人在這世界上溜了一遭?這樣想了,我馬上就要把自己解放掉了。睡一覺醒來,還是不行!那麼多麻煩事它要來找你,你躲不開它!兒子放不下,錢放不下,心裡面裡面還有個名也不怎麼放得下!人到這個地步還說這個,不好意思!文人呀!有了這幾個放不下,一連串的都放不下了。本是個吃肉的人,說不得做和尚。知足常樂這樣的話,都說不出口了,那不是讓人笑話嗎?俗人啊!」我說:「悟的人心裡要有個拙字,你太巧了,哪裡是悟的人!」他說:「看著人家一天到晚蠅營狗苟,居然都有所斬獲。自己也只得回過頭來,殺到這個世界裡去拼。我倒是想悟啊,可悟得了嗎?」我說:「悟的人要六根清靜,你是一根也不清靜,說什麼悟!也是得不到了,暫時哄一哄自己的心。」他說:「老高,你知道我。」

  他沉默著不做聲。靠在玻璃一動不動,雕像似的顯出黑色的輪廓。這時陣雨過去了,他說:「走吧。」我說:「走吧。」我們默默分了手,各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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