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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六十三】

  漸漸的我和張小禾熟了起來,有了那麼點朋友的意思。我們很小心地保持著距離,不讓這種朋友不知不覺之中變成了另一種朋友。我在心裡想法也不是沒有,飄過來飄過去不敢認真去想。在這個社會裡,一個男人沒有像樣的收入和身分,就沒資格有那種想法。朋友是朋友,現實是現實,這個我心裡非常明白。我在內心驕傲著,卻又很現實地把自己看得很低。因為這種心理我對張小禾沒有進攻的意思,我得自覺斂著點。她試探著以後對我也放了心,知道我並不是一個不安全的人,放了膽與我交往。我感到她不自覺地看高了我,我心裡很不安,有時就故意開玩笑似的貶低自己幾句,給她一個提醒,怕她更瞭解了我後知道我不過如此會小看了我。這樣幾次之後我發現效果適得其反,她把我看得更高,好象寫了幾篇文章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我說:「報紙每天出版總要登幾個字上去,有什麼呢。」她說:「那也要能寫。」我說:「那是哄人騙稿費的,我當那是打工。」她說:「你又虛偽了!」又問我報上發表出來文章的繁體字是不是我寫的。我說:「那當然,這裡寫簡體字編輯都不認識。」她說:「你還能寫繁體字!」

  我心裡覺得可笑,這在她看來也算一回事呢,有了那點好感,崇拜並不需要太多的理由。我說:「你要用心去寫,三天就習慣了,算什麼呢。」她直搖頭說:「不可能,不可能。」後來我發現這正是自己在潛意識中追求的效果,開始我連自己也騙過了。我不去招惹她,可有時也順口說幾句模棱兩可的話,把球踢給她,看她怎麼處理。她總是無知無覺似的不接這個球,很坦然的樣子。我心裡感到羞愧,覺得自己心裡那種閃爍不定的念頭實在太荒唐了點。我似乎在等待著什麼出人意料的事情出現,又似乎什麼也沒等待。有時我在心裡罵自己幾句:「你是什麼人,狗屎堆!在這片土地上還想浪漫?」這樣想了我心裡就平靜下來,有如釋重負之感。有個漂亮的姑娘說說話,這福氣就夠大的了,還想怎麼著嗎?我知道姑娘們明白自己的每一點優勢,明白自己的每一寸價值,她們不會昏頭昏腦地處理了自己的終身,在這個問題上她們要使自己的價值得到最充分的實現。在加拿大你就不能指望會有什麼奇跡發生。可有時候她說話之間也帶著一點點嬌羞,我猜不透這是姑娘們不自覺地在賣弄風情呢,還是在給我一種含蓄的暗示。有一兩次我覺得那是一種暗示的時候,我又感到了一種危險,在內心開始退卻。我想:「即使她有那點意思呢,我也不能夠有,我哪裡就敢交個女朋友?口袋裡那幾張鈔票還得留著的。進一步就更不能了,我哪裡就養得活她?」

  我不敢承擔這種責任。有時她熱情一點,我又怕去扇動這種熱情,用一種不動聲色的淡漠去抵抗。有一次她炒了菜,自己挺得意的要我嘗一嘗,我說:「聞著香香的就夠了。」她說:「用嘴嘗一嘗,鼻子管什麼用。」我就夾一點嘗了嘗,說一聲「好」。她說:「好多呢,你拿個碗夾點吃去。」我說:「夠了,夠了,不拿碗幾筷子我也把你的夾光了。」她說:「我做得不好。」我說:「好,真的好。」我心裡是真的想說好,可口裡說著挺不自然,象那個「好」字是被她催促了才說出來似的。我掩飾說:「起鍋如果再快一兩分鐘,那就更好。什麼菜炒過了都不好。」她說:「你心裡想說不好,我知道。你是專業水準。」我說:「我的水準哄哄外國人還蒙混著,反正中國菜他們吃在嘴裡都是一個意思。」有幾次我有機會很順口地說:「菜就一起做算了,省事。」可我就是不敢把這句話說出口。有時我又覺得她根本沒有那點意思,是我自己心裡作怪,神神鬼鬼的想得太多。人家坦坦蕩蕩的有什麼呢,人家能把你撿得進眼縫縫裡去嗎?

  晚上睡在床上我老想起孫則虎「臨時內閣」那句話,心裡一沖一沖的跳,我用手撫了胸,感到了那顆心的存在。到時候好說好散,不也很好?我要回去,我不敢負責,萬一她根本就沒有要我承擔什麼的想法呢?我放不下心裡那份驕傲,萬一她承認我這種驕傲呢?開始就說清楚了,兩廂情願,也不存在誰騙誰的問題。這種想法對我的誘惑越來越強烈。我覺得自己心裡動了,感到了害怕。我沒有力量抗拒這種誘惑。有時又往另一方面去想,那樣我要裝作很瀟灑地花錢,而且,她跟那個博士分了手,她還不是一個那麼隨便的人,我不必去碰這一鼻子灰,破壞了她對我的一點好印象。這樣想著我又覺得這件事跟自己很遙遠,是自己想昏了頭。想來想去想不清,乾脆在心裡對自己吼一聲:「你算了吧,別幹這造孽的事了!」這樣吼幾聲,心裡又能夠鎮定一陣子。可過了不久,那種想法又從幽黯的意識深處爬出來,象一個蟲子在搔不著的地方輕微地蠕動,又象一隻識途的狗,把它趕到遠處也會找著路回到家裡來。

  有天晚上我下班回來,電話鈴響了。我想是周毅龍打來的,卻是張小禾。她說:「我已經睡了,還沒睡著,聽見外面有響動,真的是你回來了。」我說:「對不起,把你的好夢給攪碎了,下次我輕點,躡手躡腳跟個賊樣的在這樓上走,好不?」她笑了說:「沒關係,是我自己沒睡著,我又沒有神經官能症,哪裡走幾步就把我驚醒了。你今天回得晚些?」我今天下班時莫名其妙地和阿良吵了幾句,阿來又來評理,耽誤了一點時間。這都被她察覺了,我心裡有點受寵若驚的意味,可見她平時注意了我。我說:「是回得晚點。」她說:「有什麼新聞沒有?」我說:「新聞怎麼沒有?報上都登出來了,瑪律羅尼總理發表了經濟政策的演講。」她「咯咯」笑著說:「誰聽這個!」我說:「你乾脆說想聽小道消息好了,聽新聞,好堂皇啊!」她又笑個不停。

  我說:「我今天和別人吵了一架,一個廣佬想擠走我占我的位置,挑我的岔子,還說要打我,我踢開門要他出去打,其它幾個廣佬其實是向著他,看著形勢不對,又轉一付臉做和事佬。」她說:「看不出你還有這一手,樣子一定很嚇人,可我想不起來!」我說:「時不時我也壁虎爬窗戶露一小手。在沒有道理講的地方你就要用拳頭講道理,這也是生存方式。」她「嘖嘖」一陣,說:「看不出你能文能武的啊!」我說:「以為我的拳頭是棉花包子吧!以後你也會怕我了,我挺凶,我勁又大。」她說:「我不怕你,想不出你怎麼就是個凶樣子,你不可怕。」我說:「不可怕的人最可怕。」她說:「那你可怕!」我說:「可怕的人更可怕。」她帶著點嬌聲說:「你別嚇我。」又說:「最上面就沒有了,最就是最,最可怕,又更可怕,這不通。還是個作家呢。」她說著隔著牆敲得「咚咚」的悶響,我也對著牆「咚咚」敲幾下。我說:「今天知道了我挺凶,勁又大,誰也得小心點。」她說:「你壞!」把電話掛了。

  熄了燈我睜了眼望著空虛的黑暗,心中品味著「你壞」這兩個字,象牛把草料吐出來反芻。女人客客氣氣地說著男人的好話呢,那一點戲也沒有,說「你壞」呢,那意味就有點濃濃的了。那點意味著在我心中怎麼也化不開,想著這也許就是一種信號的不自覺流露。我幾乎有把握她在心理上已經接受了我,只是能接受到什麼層次,我還想不清楚。也許,她心裡發生的變化她自己也還不十分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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