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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我幾乎就要問:「誰欺負過你呢?」話到嘴邊沒說出來。我說:「能幹有能幹的幸福,不能幹有不能幹的幸福,上帝造人的時候都安排好了,他老人家沒打算給人完整的幸福,所以人永遠也得不到完整的幸福。」她要我再說一遍,我又說了,她說:「有點道理。」我心裡想:「索性再鎮她一鎮。」於是說:「世界上的事,你仔細去體會,都是相反相成,好事的反面是壞事,長處的延伸是短處,一定是這樣的。」她點頭說:「有時候我也這樣想,就是口裡說不出來。」又說:「跟你說話還有意思。」我右手敬個軍禮說:「謝謝你的表揚,幫你解解寂寞吧。問你,怎麼不見有人找你玩?姑娘長得那個點,總有人找她,何況你呢!」她堆起一臉的笑說:「我不想跟人打交道,見了人就煩。」

  我雙手蒙了臉說:「以後我戴個面罩在樓道裡走。」她笑得拍了桌子說:「不包括你!」我說:「給我好大的面子,那我這張臉也有資格露在外面了,我這就寫封感謝信給你。」她笑彎了腰指著我說:「看你這個人說話!」笑完了又說:「你應該去讀書,你怎麼不去讀書?你只有去讀書。你到餐館裡打工太可惜了,也不是長久之計。」我說:「能賺錢就好。再說我的發音有問題,你聽我說連普通話也不准。」她說:「終歸不是長久之計,可惜了你自己。」我想說「在加拿大我沒有長久之計」,心裡轉了一下沒說出來。她又問我在哪裡讀的大學,學什麼專業,來加拿大有多久了,餐館工作辛苦不辛苦,現在在寫什麼東西等等。這樣我也不客氣,問:「你什麼時候到加拿大?」她說:「有一年多了,在多大讀教育學碩士。」

  我說:「畢業了工作好找嗎?」她說:「根本沒希望。」我說:「沒希望讀它幹什麼?」她說:「家裡人知道你在念書了,就放心了,不然天天來信催你,覺得你在北美打流不務正業。不讀書家裡人跟親戚朋友也不好說話。」我說:「那你讀個能找到工作的專業。」她說:「誰不想呢,可申請不上,好難的喲!」我說:「你女孩子一個人在這裡一年多,也挺寂寞的啊!」說了去觀察她的臉色。她有點不自然地笑笑,不做聲。我馬上把話岔開說:「說說就到中午了,你不做飯?」她站起來說:「啊呀,我下午還有課呢!」說著去做飯。我洗著碗問:「你一個人吃這麼多?不相信!」她說:「還有晚上的,一次煮了帶到學校去。今晚要上機呢,不回來吃飯了。」我說:「你挺會算計,他們有的人就在圖書館前面買速食。」她說:「他們學理科的有錢些。」我說:「再睡一覺上班去,我沒有事吃了就睡,睡了就吃,跟頭什麼東西一樣。」

  她嗤嗤地笑。我走到門口她叫住我,說:「說真的,你還是應該去讀書。」

  【六十二】

  那天晚上我幹活回來正在水房洗澡,聽見有電話鈴聲傳來。我想著是張小禾的,從沒有人這麼晚給我打電話。電話鈴響了一陣,樓道裡傳來張小禾的聲音:「孟浪,你的電話。」我想著她已經進去了,穿著短褲,赤膊著就跑了出去。張小禾正從門縫中探出頭來,我趕緊用毛巾擋在胸前。她見了我,馬上把頭一縮,頭在門邊碰了一下。我笑著進屋去了。接了電話,竟是周毅龍打來的。我說:「今天你捨得打個長途給我,有什麼事?」他說:「我在多倫多,給你打電話有十次了,你總不在家。」我說:「你來多久了?」他說:「你現在睡了沒有?沒睡我們見個面。」我說:「我正好精神著呢。」我們約好二十分鐘以後在央街和布祿街街口見面,他在帝國商業銀行大廈門口等我。

  我下樓跳上單車去了。(以下略去500字)

  我想他這麼晚約我出來總有點什麼話說,可現在又懶洋洋的不打算說什麼。我看他也並不掩飾自己的頹喪,想著乾脆推他一推。我說:「老周,有點不高興?」他說:「從哪裡去高興起?」我說:「天下的事再大也是個屁事,大不過要了這條命去。站在高山上一望,什麼也都小了,你是歷史博士,這個話其實不要我來講。」他順著我的話說過來:「話也是這麼說,可望來望去,你眼前的那些事情還在那裡。老高,我陷在這裡了!」我說:「哪裡至於就到了這個份上,腳踏著北美的大地,多少人都想不到的事!」他說:「不能說這個話了。在這裡混下去呢,實在看不到前途。總得有條雲縫裡透點曙光下來吧?看不見!我不想爭口氣?我沒有努力?我好歹也算是個人呢。三十多年的距離,我這一輩子也彌補不了,來晚了。語言不行,專業也不行,憑什麼我能在這裡活這條命?打一輩子工嗎?回去呢,國內什麼也丟了,口袋裡也沒有厚厚的一疊,有什麼臉?來都快兩年了,這個樣子,我它媽的都不怎麼象個人啦!想進呢,又進不動,退呢,又退不得。咬緊了牙看那張寡婦臉子把日子挺下去,有什麼含義?我每天在心裡把這些話問自己,轉來轉去還是這幾句話,就是轉不出一條路來!」我說:「說真的,你還是應該去讀書。打工你沒有一點優勢。人家那些人,一天做十幾個小時,十年二十年這麼做著,你行嗎?」

  他吸著煙嘆息說:「讀書?讀個老娘。不瞞你老高,託福我也考了有兩次,沒信心了,托了什麼福,托了罪來受是真的。再退一步說,學我這行的,讀了四五年讀個博士,還不是一場空?人家的社會,就這麼讓你打進去了?爭不到生存空間啊!」我說:「有人勸過我改專業重新學起,你想過沒有?」他哧地一笑,說:「早個十來年呢,還可以想想,我三四十歲的人了,和二十來歲的人去競爭?不說我沒這個信心,有這個信心也沒這個能力。」我說:「總得找個方向,還有一輩子要活呢。一猶豫,晃一晃幾年過去,完了!」他說:「還說呢,我心裡每天急得下油鍋似的,我好象都看見自己的心剜出來浮在熱油裡煎得滋滋的冒白氣,就靠一支煙鎮靜鎮靜。」說著他把手上的煙一舉,「你在多倫多日子長了,倒是幫我個主意。」我說:「做點小生意呢?」他說:「想過,針挑土似的挑起兩三萬塊錢,開個小雜貨店什麼的,慢慢再多積下點錢,做個像樣的小生意。可是到什麼地方去找這一條縫讓我這根針插進去?密密麻麻遍地都是。再說我哪裡又象個做生意的人?我替別人站過櫃檯,才站了兩三個小時,心裡就發毛,沒那份耐性。」

  我說:「你跟我一樣,文人的毛病都全了。」他說:「能比你就好,你口袋裡還有那麼一小疊。跟你說,你當個笑話聽。前幾年我可看不起錢呢,別人說起錢我聽也不要聽,赤條條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嘛,好瀟灑似的!我還在報紙上寫了篇文章,《不要給我一百萬》,我有了一百萬我就會沒進取心了,會坐享其成了,會墮落了,真好象誰給我一百萬就是要陷害我是要揪我下地獄,一片真心!到今天一萬塊錢也要拿命去搏,才知道那原來是鬼話。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被我給騙了,我是個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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