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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他湊近一點說:「你說。」我說:「閃開點,好大煙氣,也不知袁小圓怎麼就讓你親她的嘴。真要我說呢,我說你都是胡說,放屁!」他說:「怎麼就是放屁了,你說!」這時廚房裡的人叫:「孟浪,菜都備好了,叫老孫過來。」孫則虎說:「下次再教育你。」

  一溜就去了。我站在門口,看見隔壁門縫透出燈光,有人影子在晃動,心想:「她在家裡,這麼久也不出來,也不要解個手嗎?」

  孫則虎用清水去煮螃蟹,又抱怨說:「孟浪還是在餐館裡撈飯吃的人,螃蟹出也不會買,都是公的,沒有蟹黃。」又說起在國內時,有次招待一個香港朋友吃螃蟹,買了兩斤怕不夠吃,爸爸媽媽裝作有人請客出去了。袁小圓說:「還好意思說!」老孫說:「幾十百把塊錢一斤,沒有辦法啦!我不想做個孝子?可囊中好羞澀,講不得志氣。這是辛酸史,別提它了。」

  吃了喝了,把東西收了打撲克。孫則虎說:「來點刺激。」我說:「打十三張,誰會?」他們都不會。有人說:「還是來三打一。」說好了七十分起叫,七角錢一次,每叫高五分加兩角錢。一個博士沒怎麼打過,出牌的時候手只發抖,大家都笑。玩到十二點多鐘,我贏了幾塊錢。孫則虎輸了想翻本,牌不好也敢叫高分搶了莊打,輸得最多。袁小圓帶了孩子睡在房裡,這時出來叫孫則虎回去。孫則虎說:「剛開始打又要回去。」袁小圓說:「再不走地鐵就收了。」又問誰輸了。我們一起說:「老孫贏了我們三個。」孫則虎說:「再打兩盤。」叫得更猛,兩盤都搶莊打,可都輸了。袁小圓在一旁看了臉色不好看。孫則虎不情願地站起來說:「下次到我家去玩,大家都騎車來,打到天亮再回去。」走到門口他說:「你們單身漢好自由,你們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幸福呢。」一時都去了。

  我躺在床上想睡,忽然聽見隔壁的門一聲輕響,樓道裡有了腳步聲,在這寂靜的夜聽得分明,又轉到水房裡去了,門閂一響。一會腳步聲又轉到廚房去了。我想起張小禾還沒吃晚飯呢,她被我們封在屋子裡有七八個小時。我想起覺得好笑。其實她做她的吃的,誰又礙著她呢?就那麼羞答答的怕見人!又不是個真沒見過世面的。我熄了燈,抱了毯子想睡,耳朵卻特別靈,象全身神經都集中到耳朵上來了,廚房裡的聲響聽得清清楚楚。隨著聲音,我想像著她的一舉一動,怎麼切菜,怎麼淘米,活靈活現的。我在心裡對自己說:「關你個屁的事呢,要你豎起耳朵聽。」直到她做好飯,端到房子裡去。我又細聽了一會,沒有動靜。似乎放了心,只覺得夜沉沉地壓了下來。

  【六十一】

  第二天上午,我在廚房裡煮速食麵吃,聽見張小禾走到樓道裡來了。我以為她要出去了,誰知腳步聲在我身後響了起來,似乎比平時沉重些,像是在提醒著什麼。奇怪!平時我在廚房裡時,她從不進來,一定等我走了她才來做吃的。有時我就故意慢慢的做,慢慢的吃,慢慢的洗碗,讓她久等。誰叫她那麼傲著呢!感覺到她離我近了,我忍不住偏了頭望了一下,她從冰箱邊側過頭來,似乎是微笑了一下。這更奇怪!我懷疑是自己看花了眼,又望了一下,她正往一隻杯子裡倒牛奶,又側臉望著我微笑一下,頭也幾乎難以察覺地點了一點。這一次我看得分明,也回報了一個微笑,把頭輕輕一點。她端了牛奶回屋子裡去了。我知道剛才這一幕已經消除了我和她之間的那一層潛在的敵意,她那一笑一定有一笑含意。可我想來想去也想不明白,怎麼就會有了這種轉機呢?

  以後我們碰了面就點點頭,有時也「嗨」地招呼一聲。有幾次我覺得她腳步放慢神色遲疑著想說什麼,又怕自己領會錯了自作多情,就一直走過去並不停下來,心裡又不踏實象失去了點什麼。她在廚房裡哼著什麼歌兒,我就吹著口哨接上去,她也並不停下,繼續哼著。她最喜歡哼的一首歌是「我們在回憶,回憶那過去……」,我吹著口哨應和著,心想:「回憶什麼,又掛念著那個人吧。」有天上午我坐在廚房裡吃飯,她進來了,我「哈羅」一聲招呼她。她說:「吃飯呢!」

  她居然開口說話,奇跡!我說:「吃飯,你呢?」筷子敲一敲碗。她說:「我吃了早飯沒吃中飯,你這時候算早飯算中飯呢?」我說:「按時間呢,可以算中飯了,但這是我今天的第一餐飯。我晚飯吃得晚,餐館裡做事都是這樣。」把自己的身分交待出去了我有點緊張,也有點羞愧,看她並沒有感到意外我放了心,想著可能房東已經告訴過她了。她倒了一杯牛奶,在我對面坐下慢慢的喝。我覺得氣氛有點尷尬,沒話找話說,問道:「你喝冷牛奶?會生病的!」她說:「都習慣了。」我試探著說:「聽房東說你在多大讀書?」她「嗯」一聲,似乎不願多說。我還想找些話來說,問她從哪裡來,讀什麼專業,來加拿大多久,又怕犯了她的忌諱,都不敢問,好象動一動腳就會踩響地雷,只好站著不動。沉默一會,我想找個藉口離開了,她忽然「喂」了一聲。我眼睛直望了她,她又「喂」地一聲,臉刷地一下紅了。我想:「會臉紅的人總是老實人。」

  我又輕輕哼起「我們在回憶……」來掩飾那種緊張的氣氛。她再「喂」一聲,說:「問你。」我說:「問什麼,你只管問,我這個人問什麼都可以。」她笑一笑又有點羞澀地說:「前幾天有人喊孟浪孟浪,是喊你嗎?」我說:「是的。」她說:「房東又說你姓高。」我說:「有時候寫點什麼就叫孟浪,朋友也這樣叫了。」我不好意思說「筆名」這兩個字,覺得那是有身分的人才那麼說,我算什麼呢。她說:「是在報紙上寫文章的那個孟浪嗎?」我說:「也不知道還有人用孟浪這個名字在寫不?如果沒有呢,那就是我。」她說:「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孟浪啊!」她這樣一說,我身上都燥熱起來,說:「可不敢這樣說!說得我心裡一沖一沖的,說不定心就沖出口來了。我是活得無聊了,寫著玩,順便也騙幾個稿費。」她說:「你的文章我看過,有一篇是《消極思想的意義》,我喜歡,不是誰想往前沖就沖得上去的,人要有點消極思想才能在這世上活著。還一篇評那些畫的,我也喜歡。」我說:「那都是哄老百姓的。」她說:「別謙虛,過分的謙虛等於驕傲。」我說:「過分的謙虛等於虛偽。」她笑了說:「說了你懂吧!我不懂,信口亂說,可別在心裡笑我。」我說:「到了這裡,別人不笑我呢,我在心裡就向他致敬了,我還敢笑別人?」

  我想起那天草坪上的事,忍不住把目光往她胸前一溜,她今天多穿了件夾克,又是坐著,看不出那麼明顯的曲線。說了一陣子話,她變得神態自若起來,問:「怎麼你不去讀書呢?」我說:「讀過,在紐芬蘭,讀了半年就不讀了,賺錢去了。」她搖頭嘆息一聲,又記起什麼似的說:「有個人也去過紐芬蘭,林思文,你認識不認識?」我說:「是個女的吧?」她說:「她現在在多大讀檔案專業。」我說:「是嗎?這專業聽起來不錯,畢業了找得到工作。」她說:「她先生你見過沒有?」我說:「那當然見過,我們還是朋友呢。」我忍不住要笑,用手擋了臉,低了頭裝著咳嗽,偷笑了一回。她說:「林思文很能幹的。」我說:「能幹有什麼好呢,能幹的女人幸福的少。」她說:「我不能幹,也沒見怎麼就幸福了。反正女人幸福的就少,還不如能幹點,不受人欺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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