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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晚上我下班回家,她還沒有睡。我說:「今天你早點睡呀!」她說:「睡晚的睡慣了,每天你都回得晚。反正這是最後一晚了,最後一晚。」我脫了衣服鑽到毯子裡,她也躺下來。黑暗中兩人似乎有什麼話說,又似乎再沒有什麼可說。沉默著卻等著對方先開口。我想等她先說點什麼,又怕她說什麼,過了一會她還不說話,我似乎又放了心,似乎又有點遺憾。我想說點什麼又找不到話頭,猶豫著終於下決心不再開口,倒了身子去睡。過一會她「嗯」了一聲,我不做聲。她悄聲問:「你睡著了?」我說:「睡著了。」她的手在自己的毯子裡似有意又似無意地輕輕觸我一下,說:「今天是最後一天了。」我說:「知道。」她說:「今天是最後一晚了。」我忽然有點明白了她的意思,又怕領會錯了,說:「真的不好意思,不過──」不好意思。她馬上說:「你別胡思亂想。你想著我是什麼人吧。」

  第二天上午她很平靜地搬走了。往趙文斌車上搬東西的時候她還有說有笑的。她的情緒倒使我覺得自己心裡那種隱隱的沉重是沒有必要的。搬了過去,她上樓去開門的時候趙文斌說:「你們怎麼就會離婚呢,象你們這樣離婚的滿世界也只有幾對。下個月要搬到一起再打電話給我。」我說:「你要問我怎麼回事我自己也說不清怎麼,反正就這麼了。」把東西搬到樓上去,趙文斌說還有事,匆匆告辭走了,在門口對我丟個眼色。我心裡想:「真有什麼話說還會要等到現在來找機會說?」思文說:「你也去吧。我自己清理。」

  她一邊清理一邊哼著小調。我幫她接好電視機錄像機說:「那我這就去了。」她頭也不抬說:「謝謝你了,有空來玩。我的電話明天接通,通了打電話告訴你。」我下樓去,把樓下貼的各種小招貼廣告看了看,出門看見還有一隻提桶放在門角沒拿上去。我提了桶上樓,推門進去,瞥見思文側了身子倚在枕頭上,見了我馬上支了身子站起來。我似乎看見她眼中有淚在閃。還沒看真切呢,她轉過身對著窗子,伸手去拉窗簾,順勢用衣袖在臉上一擦。我放下桶說:「忘在樓下了。」說完也不敢再望她一眼,逃跑似的走了。

  【五十四】

  突然的我又閑得發慌。每天上午懶在床上,十點多鐘起來,在房裡到處磨蹭一下,無聊地把什麼東西都翻出來看看,摸到下午兩點半鐘去上班。房子裡就這幾樣東西,空空蕩蕩讓人心虛。我忽然著了迷似的喜歡逛商店,好多次我到依頓購物中心,從地下的餐廳一層一層看上去,連六樓的傢俱也細細看了,也只能看看,什麼也不敢買。那些精美的東西也並沒有在心中激起強烈的欲望,我知道這些東西離我都很遙遠。就這麼看著,心裡也有了一種說不明白的充實。休息那兩天實在無聊了,我到公共圖書館去看畫報,又借了《紅樓夢》和《金瓶梅》回去看,看累了又趴到陽臺上去看汽車。

  我經常一兩個小時趴在那裡,看樓下汽車行人來來往往。看呆了好象在看,又好象沒看,有時腳都站麻木了才記起已經過了很久。看著下麵央街上的轎車烏龜似的爬行,人影子也螞蟻似的移動,遠遠的來了又遠遠的去了,我覺得非常可笑,這個世界很奇怪很滑稽也很荒誕,怎麼就是這個樣子!又在心裡設想怎麼才是不奇怪不滑稽不荒誕,卻想不出來,又覺得似乎也只能如此。於是我站直了身子,挺了胸,想像著一種莊重神情,又儘量在臉上表現出來,稍微探出身子對著下面行人車輛檢閱似地緩緩揮手,喊著:「人民萬歲,人民萬歲!」。

  有一次我站在窗前出神,不知怎麼一來順手拉了一下窗框,聽見一陣輕微的嗡嗡聲,發現一只好大的蒼蠅被我關到夾層玻璃中間了。看那只蒼蠅在裡面飛來飛去,我覺得挺有意思,就搬了張椅子坐到窗前去看。對著陽光我看清楚了蒼蠅腳上茸茸的細毛,停著的時候翅膀也在輕輕的顫動,兩條後腿彎過來梳理翅膀,前面兩隻觸角似的東西前後動著。它停下來我就在玻璃上拍一下,它又飛起來,在玻璃上碰得嗡嗡的響,漸漸落下去。又停下來我就再拍一下。這樣有幾十次,它對我拍動玻璃再也沒有反應。我想:「讓我也喂一隻動物。」就到廚房拿了幾粒米飯,飛快地拉開窗框丟進去。

  過了兩天我又記起那只蒼蠅,一看它還停在那裡,米飯已經幹了,似乎還是那幾粒。我拍幾下玻璃它動也不動,像是死了。我拿了一根筷子,把窗拉開一條縫去撥它,還是活的,輕輕動幾下竟不避開。這麼老實的一隻蒼蠅使我感到驚奇,用筷子挑了它,它就停在筷子頭上。我把窗戶拉開,它並不飛走。我說:「饒你一條命了。」拿了筷子走到陽臺上,伸出去用手一扇,不動,再對著噓一口氣,它飛走了。我對著空氣說:「本來想喂了你做個伴呢,你又要絕食。」把筷子丟到地上。

  我終於有耐心坐下來,寫了幾篇散文雜感,投到《星島日報》和《世界日報》去。文章刊了出來我無動於衷,這個世界離我很遙遠,它承認不承認我都無所謂,我心裡在計算著那點稿費。

  這天晚上接到一個長途電話,是劉曉冬從聖約翰斯打來的,他找林思文。我說:「林思文到蒙特利爾去了,這幾天都不會回來。」他說:「你是高力偉吧。」我說:「是高力偉,我還記得你呢,你在物理系讀博士對嗎?」他說:「找你也是一樣的,一定幫個忙。」他告訴我說,一年多來他幫女朋友申請語言學校終於成功了,她星期四從上海起飛,應該是今天下午到,可飛機到了卻不見人。我說:「在多倫多轉機耽誤了也不一定。」他說了那女孩的姓名特徵,要我到機場去幫他找找。我說:「明天一早我要上班呢。」心想:「到機場去幫你找,你倒是敢開這口,以為機場就在這樓下嗎?」他又問我有什麼辦法在多倫多找到她,我說:「上海航班晚點了也不一定。」他說:「我幫她訂的加航的機票,不太可能晚點。」他說得有點結結巴巴的,我似乎看見了他嘴直哆嗦。

  放下電話不幾分鐘,他又打電話來了,第一句話說:「她跑掉了,一定跑掉了。肯定現在在多倫多。」他要我幫他找找。我說:「多倫多幾百萬人呢,在這海裡到哪裡去撈這根針!」他說:「到聯誼會去看看,她來了今晚很可能住在那裡。」他要我現在就去,我說:「都半夜了我還去敲門呀!」答應了他明天一早去。他又告訴我那女孩可能用化名,要我問幾個人有沒有那個樣子的人。我要他明天晚上打電話來問消息,他說:「明天中午行嗎?明天中午!」我答應了。

  有這樣一件事情做我也挺高興。第二天一早我騎車去聯誼會,心想:「是個什麼女人呢,又能夠風騷到哪裡去,把他擠捏成這個樣子!」我查了登記名冊,又問了好幾個人,並沒有這樣一個人來過。中午劉曉冬打電話來,我告訴了他。他聽了呆在那邊了,我「喂」了幾聲也沒反應,我對著話筒吼一聲:「長途呢!」他在那邊說:「完了,完了,這女人,我掐死她!掐死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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