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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再往前走看見一大片遊艇灣在那裡,有一座小木橋架在淺海中通到遊艇上去。我們順著木橋走過去,兩邊系著的遊艇在海水中起伏,燈光點點,又有斷續的人聲在夜裡回蕩。走到木橋盡頭,我們伏在欄杆上看著海的深處,前面有一點一點燈在閃,是夜航的遊艇。我說:「夜裡冷了。」老周說:「哪裡就會吹病去了。書上說海風帶著一點鹹腥,你聞到了沒有。」我說:「怕是誰想出來的吧,水是鹹的,魚是腥的,風裡哪又聞得到。」他說:「再過幾個月我也走了。」我問他去哪裡,他說:「誰知道,天下總有個地方容得下我。」我又問他這幾個月託福可有了進展,他說:「進展個屁。」我說:「那麼多次你都捧了書睡著了。」他說:「那又是騙自己的,好象捧了書對自己就有交待了。趙潔都抱怨了,回去一次抱怨一次,我沒跟她掙臉!」

  我試探著說:「到這裡女人都變了。」他說:「是呀,是呀!」我說:「也怨不得她們。女人誰不愛面子,誰又是超人呢。看了我們窩囊的樣子,心裡有了想法也是自然的。」他說:「我會服這個氣?當年她追求我,哭了多少次我一狠心才應了,現在在我面前跟個皇后似的。」我說:「你靠她才來的,憑這一點也把你的威風滅了。」他說:「一個國家活在世界上靠實力,誰跟你講平等!人也這樣,自己的利益要靠自己去維護,靠自己的實力去爭,誰跟你講公平!感情可以有,要有東西做後盾,誰憑白就愛了你!天下真沒有無緣無故的愛,還是毛主席講得透。細想之下,現實總是冷漠的,它逼得你不斷地接受你不願接受的東西。痛苦嗎,痛苦!痛苦完了你還得接受。你得把自己的心鍛煉得跟鐵一樣才行,鐵還不行,還要淬火。好多事就象鐵錘一樣打在我心上,把柔軟的那一部分都錘硬了。」我說:「老周,不要說得那麼恐怖,說得一股血轟隆隆沖到我頭上來了。」沉默了幾分鐘我說:「走吧,看著別人玩遊艇有什麼意思。」他說:「什麼時候活到這個份上,也象個人了。有錢了,沒處花了,買遊艇!錢就那麼有著也沒有意思。不過我到今天也沒信心做這個夢了。」

  我們又往回走。快拐上那條路的時候,我說:「這就告別大西洋了,我給它敬個禮吧。」說著彎了腰鞠了一躬。他說:「海給人的感受很難表達,它總是使人想起一些事情。」我說:「它啟發人想到自己的渺小短暫。哪一天我們的骨頭成了化石,它還是這個樣子。」他說:「是,是,還有幾十年,要抓緊活。沒有誰賦予了我什麼使命,我的唯一使命就是對自己負責,要抓緊活!要有生命的緊迫感。可現在又是這個樣子,掙扎不起!」我說:「咬了牙關挺幾年,總會好些。」他說:「陷在這裡進退兩難了,看不到好起來的跡象。心焦啊,無可奈何!」我說:「老周你就這樣悲觀了,還有大半輩子呢。」他說:「細想起來心裡真是好委屈。」我說:「到這裡我也沒覺得自己有權力要求什麼,也就不委屈了。加拿大也沒欠誰的,委屈了誰也可以回去,又捨不得。」

  回到龍-88,他躺下去說:「困了,明天做事會打瞌睡,肚子也餓起來了。」我說:「老周,你今晚的話就數這句最深刻。」他歎氣說:「是的,到這份年齡,還說這些那些幹什麼,說什麼也多餘了。」我熄了燈說:「明天早上我就不叫醒你了。」我想著過幾天就到了多倫多,興奮得睡不著,又想跟他說幾句話,他卻已經鼾聲如雷。

  【三十九】

  機票買得便宜,時間不好,到多倫多已是晚上九點多鐘。飛臨多倫多的時候,從空中往下看,遠遠的是一片模糊的光,漸漸明亮起來,一片燈海望不到邊。然後,一條條街道,汽車的紅色尾燈一行行緩緩移動,都看清了。思文指著下麵說:「多倫多,你天天想都想有一年了。」我說:「還是被我想到了。」她說:「你天天想都想有一年了。」我說:「這一年多倫多是我心中的聖地。」她說:「你天天想都想有一年了。」我看她的眼睛,她轉了臉望著外面,說:「一年了。」我說:「那也不一定就有了造化,出息不了的人到哪裡也出息不了。」她說:「那你還逃難似的逃離紐芬蘭?」我說:「多倫多不圖它別的,圖它有兩張中文報紙看。在聖約翰斯再呆兩年,我都會變成真的文盲了。」

  兩部小手拖車拖了皮箱旅行袋,我和思文站在出口處等車。不斷有計程車開過來,問我們進不進城。在紐芬蘭有人告訴我們,計程車到城裡很貴。我隨口問了一個黑人司機,到唐人街多少錢,他說:「Maybe fifty dollars。」我嚇一跳,還是等著,專線客車只要八塊錢一個人呢。在紐芬蘭這一年多裡我們存了差不多兩萬塊錢,這已經超出了我們的預想,但能省還是要省,錢來得太可憐了點。思文抱怨說:「來了一年多還用國內的概念來算錢的,大概也只有你了。」我說:「那大概也只有我準備回去。」

  機場到市中心花了半個小時,一路上巨大的看板在夜中閃亮,看得我眼都花了。到汽車總站下了車,我說:「先找多大的學生聯誼會。」思文說:「都十點了,到哪裡去找。就是你要買便宜票,搞到天墨黑了才到。」站在路邊有計程車停了問我們去哪裡,我們連忙擺手。

  把行李托到候車室,思文說:「今晚要住旅店了,省了機票錢,去了多的。這就是你高力偉做的事。」我說:「我還有那麼大的派頭住店,那不殺你幾十塊錢一晚。實在沒辦法先在這裡蹲一夜,還有靠背椅呢。」思文說:「我去打電話。」她拿出一張紙,上面抄了一些電話號碼,別人給的,都是一些不太相干的人。我們把兩毛五一個的硬幣都收攏來,有七八個,她拿了去打電話。過一會她回來說:「只通了兩個,聽口氣不肯來幫忙。」我說:「我一點都不瞌睡,你打你的瞌睡,我守行李。」我投了硬幣到自動售貨機裡,按了選擇鍵,掉下兩筒可口可樂。又把晚餐沒咬完的麵包翻出來說:「湊合一餐。」思文接了麵包,半天吃一口。我口裡苦澀苦澀的,勉強塞進口裡,用飲料咽了。思文說:「今晚怎麼辦?」我說:「在這裡混一夜也好,挺剌激的,這麼多空位子,隨你坐。」她說:「錯了就錯了,還要找道理。你就沒做幾件漂亮的事讓人佩服佩服,跟了你總是受刺激,還說刺激好呢。」她眼眯了一會說:「睡不著。」我說:「睡不著你看看行李,我出去看看。」

  從飛機上看,多倫多象一座玻璃城,現在看去卻平平淡淡。我朝著燈亮的那邊走,怕走遠了找不著回來的路,轉一個彎就停下來記住街角建築物的標誌。在一家小店裡我買了一張城市地圖,對著街口的街牌查到自己的位置,發現離著名的央街已經很近。我便橫過去,央街果然熱鬧得多,白人、黑人、阿拉伯人、印度人、中國人,來來往往,是國際大都會風貌。燈光下各種各樣的面孔閃爍起伏,如紙糊的臉飄浮在夢中一般。看著這無數的臉在眼前晃動,我覺得很陌生,又覺得很理解他們。

  (以下略去38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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