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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上樓去水房洗澡,打開紅包一看,是兩張一百塊的票子。我一喜,赤了腳跳起來向空中抓了一把。洗了澡非常興奮,毫無睡意。回到房中看見周毅龍甩了拖鞋正準備睡。我說:「老周,明天就剩你在這裡了,要老闆讓你上灶。」他馬上說:「我無所謂,我無所謂,我幹幾天也不幹了,幹一輩子這也是幹不來出息的。」我說:「這事不能久幹,站了這幾個月,每天十幾個小時,我小腿上都靜脈曲張了。」說著指了腿上鼓起的青筋讓他看,「錢是什麼,是血汗,是自尊,是這條命。以前是看不起錢,現在可不敢小看了錢。」又說:「我去海邊走走,在這裡做了半年多,還是剛來的時候去看過一眼。」他說:「我也去看看。你還看了一圈,我看都沒看過。」幾個月來我們之間有著一種潛在的敵意,忽然在這一瞬間消除了。我覺得有些意外。

  出了門兩個人在夜裡遊走,拐上一條狹窄的公路向海邊走去。道路在星空下泛著白光,蜿蜒到溶溶夜色中去。風挾著海潮聲吹過來,襯衣在風中呼呼作響。狗兒在吠,不知名的鳥正囀啼著最初的夜歌。路邊零散的房子一幢幢在沉沉的夜中顯出隱約的輪廓。幾個月來的敵意忽然消失,反而不知怎麼說話才好,似乎都有著點羞怯,等著對方先開口。夜色中一隻狗沿著路邊走過來,周毅龍吹著口哨去招呼那狗,忽然抬起腳猛地一踢,狗在地上打個滾,尖叫著從我們腳邊竄了過去,毛茸茸擦著我的小腿。我嚇得往邊上一跳,周毅龍笑了說:「狗你也怕。」我說:「咬一口就不得了。」他說:「這裡的狗和中國不同,一隻只都挺忸怩的。」我說:「這裡打狗是犯法的,狗受法律保護。上次報上登出來,兩個柬埔寨人打狗吃了,還被拘留了。」他說:「我就是要踹它一腳,讓狗主人心疼一下。」這時我感到打破羞怯的默契已經達成。

  快到海邊我說:「這麼好的景色都被浪費了,每天做了就睡,從不出來看看。」他說:「空氣也好,這樣鮮的空氣上海絕對沒有。」我說:「老周,你愛上紐芬蘭了,為了呼吸到世界上第一流的空氣,你在聖約翰斯呆一輩子算了。」他說:「那還不要了我的命去了,這個破地方。你倒是好了,去多倫多。我還不知要折磨到幾時,趙潔她還想在這裡讀博士呢。」我說:「原來她是博士家屬,現在要輪到你了。」他說:「不是什麼好事,女人玩起來了,發了,威脅太大,男人做人就難了。尤其象我們,簽證都附在她們的學生簽證上,志氣兩個字講不出口。」我說:「女人都說男人玩起來了發了不是好事,要作怪的。」他說:「那倒也是,女人男人都是人,是人就要打個問號。」

  看見海了,波濤一波一波湧上海灘又退下去。我們在海灘上坐了,我又跑下幾步,趁波濤湧上來用手指點幾滴放到口中噙了,坐回來說:「這大概就是我最後一次看看大西洋了,以後要到電影裡去看。」

  他說:「老高,你真的想回國去?」我說:「誰知道以後,到今天我還是這樣想。」他說:「有移民機會把它放棄了,恐怕全加拿大只有幾個。」我說:「誰不知道加拿大好地方?可我活著痛苦!在國內好歹也是個人,現在呢,除了我自己把自己當個人就沒人把我當個人,人整個地被閹了似的。」他說:「半路回去太吃虧了,這邊的沒得到,那邊的失去了。苦也吃了,臉色也看了,剛有點出頭的影子又要回去了,捨不得。不怕你笑我,原來想著人生許多許多,狗屁!現在只想發點財。人長到三十多歲,才明白了這點道理。世界也變得簡單了,就剩了眼前自己抓得到的那點點東西,別玩虛的!虛的許多許多都是虛的,活得了一千年嗎?我學歷史都學到博士了,什麼事沒想過?想多了倒捆了自己的手腳展不開,想著想著老了,兩手還是空空蕩蕩。想得越多越深越糊塗越痛苦越猶豫越沒有行動能力,自己看自己,清高呢,深沉呢,別人看去還不在心裡笑傻瓜。人一輩子都過了一半了,一年一年這麼閃過去,好恐懼啊!過了一半還猶猶豫豫糊糊塗塗不知道自己一輩子是怎麼回事,怎麼得了!」

  我說:「知道了煩惱越多,山溝裡農民伯伯煩惱還沒你多呢。」他說:「不怕你笑,我現在最大的煩惱就是想發點財,不發點財回去,不怕別人笑你!活到三十多歲,忽然就發現時間變短了,事情變簡單了。搞幾年能變成葛老闆,我就安心了,對自己有個交待。」我說:「老周你是博士,你的文章我也看過,不是吹捧你,有真貨。你應該堅持下去。」他「哼」地笑一聲說:「古人從堯舜孔夫子到曹雪芹孫中山,都被搞學問的存在銀行裡,一代一代永遠提取利息,這麼回事吧。學問我也迷了幾年,寫那本書的時候我心也跳了幾跳,出版了又有點沮喪。圖書館書多得跟草一樣,你的書就塞在那個角落沒人理,也好比一滴水滴到大西洋去了,幹什麼呢,一輩子的?世界還是世界,與你無關。讀書多了最強烈的幻覺就是把自己看得很重要,自己寫的東西看得很神聖,哄自己呢?做一輩子歷史無用功還覺得自己了不起,偉大,給世界留了點什麼。這麼想我想了很多年,忽然發現錯了。」

  我說:「老周你想得太多了,人間的事還經得起你這一細想!三國打了幾十年,死人無數,劉關張英雄一世,氣吞山河,到頭也是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世事不可看得太清想得太透,不然這活著就沒味道了。活著就是活著。」他說:「死了沒辦法就算了,活著不能太委屈。對不對?」我說:「對絕對是對,可是你現在委屈不委屈?」他說:「我是一步步往好地方走,可怎麼走來走去倒不如不走!出了國這不是好事嗎?找到工作這不是好事嗎?可就變成了癟三一個!心裡不服氣吧,那還不行,得忍著。晚上躺在床上想著,睡不著,人不能往深處想,想來想去萬念俱灰,還是莊子對。」我說:「又哄你自己了,你那個莊子是世界上第一個想得通的,你學得到?」他說:「老高,你倒是個談話的對手,看不出。」我說:「你還當我脖子上是結了個南瓜吧。」

  我們站起來沿著海灘走。星光下我發現一些小魚被波濤推上來,在海灘上跳,蹲下去瞧了又發現很多已經枯死。遍地都是。趁著波浪推上來,我把一條留在海灘上跳著的魚踢到水中去,說:「救它一條命。」他說:「枯死在海灘上是它的命,是命就無可抗拒,下一波它還要被推上來,救不了的。」兩個人站在那裡,迎著海風。他說:「人呢,其實就象大西洋上偶然吹過的一陣風,刮過去就過去了,誰能告訴我這陣風有什麼深遠的意義?承認自己的渺小沒有意義也要有一點勇氣,人在心裡總逃避這個,我想逃避又逃避不了,人總不能對自己也連哄帶騙。」我說:「老周你太現實了點,這樣活了也沒有味道。」他說:「我是一個俗人,我只能去抓自己抓得到的東西,自己鼻子尖尖前的那一點點。」他說著身子往前一傾,雙手飛快地向前一抓又收回,做了一個捕攫的動作,「終極關懷的問題折磨了我好多年,人類精神命運問題也考慮了好多年,突然明白了最需要關懷的是自己的命運。文盲也懂的道理,我到三十多歲忽然才懂了。這才知道自己原來是一個俗人。」我說:「又哄你自己了,今天你不得不俗了,得找點什麼安慰自己。人最喜歡哄騙的正是自己,聰明人也逃不脫。」他笑了說:「那也是,那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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