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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我說:「他說怎麼辦?」她說:「我故意說打算重寫,他堅決不同意,要我到系裡公開答辯。他仗著自己是權威不怕,可是我怕。我就說會傷了老師之間的和氣。」我說「那就寄出去。」她說:「高力偉,你好好想想!你一心只想快點離開,就感情用事。萬一萬一打回來,這兩年書就白讀了,我就徹底完了。」我說:「你老闆他找的人,又何至於!」她說:「外國人講起原則來,他不管你是誰。」我說:「講原則倒不怕,只怕他到處翻書查對。不可能吧!」她說:「你好好想想!什麼事都怕萬一,凱塞琳那裡萬一都沒有,結果還是萬一了。」我說:「死就死,活就活,賭這一寶了,得有點冒險精神!」她說:「別人的事你膽子倒大。萬一萬一打回來了,歸你負責!」我笑了說:「你倒會找替死鬼。」她說:「那我重寫。」我連忙一拍胸脯說:「負責就負責,這點責也負不起還能叫男子漢!」她笑了說:「別在這裡充,真叫你負你也負不起。」我說:「冒險了,冒險了,就冒了這個險了!」她一跺腳說:「冒了!」又怕自己動搖,馬上給老闆打電話說話了自己的決定。打完電話她額頭上汗都出來了,說:「這一下真的豁出去了,死活也是這一錘!」

  這天睡到半夜醒了,聽見思文鼻子一抽一抽在哭。我說:「女同志呀,心裡芝麻大的事也裝不下,怕什麼呢,紅軍萬水千山也過來了,有萬水千山讓你過嗎?」她抽泣說:「我剛才做了一個夢,被人追啊追的,跑也跑不動,腿一軟摔在地上就醒來了。我想這兆頭不好,論文會出問題的。」我說:「不會,不會。」她說:「你空口打哇哇,誰聽你的!」她裹了毯子坐起來,窗外微光照見一尊黑影印在牆上,虛虛實實不甚分明。我也起來抱了腿坐著。兩個人在黑暗中說話,聲音空空洞洞的。

  她說:「想起心裡好委屈,命運對我這麼不公平。我也沒做那麼多壞事,怎麼就壞事全輪上了,真的懷疑上帝設計好了要害我呢,不然怎麼這樣。」我說:「天下有幾個人說命運對自己很公平呢,也沒看見大家都自殺去。你文憑要到手了,博士獎學金又抓捏在手裡,國內誰不羡慕你,倒委屈了你!人總得有點什麼不自在的地方,不然怎麼叫人呢。不自在了就想想更不自在的那些人,心裡就舒服了。人不做個阿Q,誰活得下去。」她裹了毯子不做聲,似乎被我說動了,又似乎無動於衷。我也裹緊了毯子沉默著。

  月亮低下來,映在窗上象玻璃框上的一張剪貼,看久了又有些毛茸茸的潮濕。幾顆疏星在天邊若隱若現,象上帝的眼淡漠地窺視人間。風吹動窗簾,在窗影中微微飄動,簾上的墜環碰著金屬窗框偶爾地發出一點清脆的細響,在黑暗中徐徐漾開。寂靜中我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自己的呼吸聲,我感到了周身的血在湧流,只要劃破皮膚就可以聽到那隆隆的悶響。我知道自己在時間裡沉默,它正迅速離我而去。不知過了多久,窗外泛出一點白色。我醒悟似地說:「睡吧,總會有辦法。」思文木然地毫無反應。我推她一下,她木偶似地倒下去,裹緊了毯子睡去。

  回到龍-88我天天打電話給思文,問她論文寄出去沒有。她說:「還沒呢,我天天催老闆,他要想好找誰,比我還謹慎。」我說:「差一個月多倫多大學就要註冊了。」她說:「我比你還急些!這件事出來以後我沒睡過一次好覺,又不敢告訴別人。每天就是一把尖刀在自己心頭割。」

  論文終於寄到渥太華去了。思文象熱鍋上的螞蟻,一刻也不能安寧。她明顯地憔悴了。

  【三十八】

  舒明明寄信到龍-88,要我跟她打個長途電話。信上說:「如果你不打這個電話,我們的聯繫就斷了,如果你捨不得那點要命的錢,我可以給你出。」這個電話我不能在家裡打,帳單一來,思文就會明白一切。我跟葛老闆說用他的電話往家裡打個國際長途,帳單來了就從週薪裡扣除。我算好星期天淩晨是國內的週末下午,星期六收工以後就沒有睡,靠著床頭等著。這件事怎麼辦,我沒有最後的主意。就這樣潦倒地一事無成回國去,我不甘心。在最後的關頭,現實的考慮終究戰勝了浪漫的懷想。從淩晨兩點到四點,我撥了二十多次,才接通到她家裡。我跟她通話有十幾分鐘,放下電話我竟想不起這十幾分鐘都講了些什麼。

  十多天后又收到她的來信說,一個人不可能作這樣希望渺茫的等待,她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既然我不能給她希望,就不要再去打擾她的平靜。捏著信站在窗前,似乎失去了什麼,似乎松了一口氣,似乎又是一種毫無內容的空洞的沉重。我想明白這種沉重的確定意義卻又枉然,人有時候也會對自己感到陌生。我慢慢把信撕碎攤在手心,從窗戶裡伸出去,看著那碎紙一片片隨風飄逝,明白了這是一段生之經歷的最後結局。

  在那幾個星期思文的眼睛失神地深陷下去,臉色蠟黃沒有了光澤。有時她對著鏡子凝視自己的面容長久地默然無語,顯出一種哲人似的深沉悲憫的思索。嘴唇間或沉默地蠕動,象在細細咀嚼著生命的感受。這讓人想到敏感的靈魂總是被痛苦永恆地覆蓋,在苦難的煉獄中掙扎不起,至死方休。我在一旁看了心驚膽顫,故意弄出一些大的響動,想使她從沉思中驚醒過來。我說:「思文,你這個聰明人,怎麼犯了傻,折磨自己!過幾天論文就寄回來了。」她轉臉望了我目光呆滯毫無表情。我說:「睜了眼做夢呀!」她嘴角微微扯動,露出一絲笑意。這天電話鈴響了,我等她去接,她木然不動。我接了電話,聽了幾句把話筒替給她說:「你老闆打來的,他說和渥太華通了電話──」她驚恐地睜大眼睛,嘴巴張開,手伸伸縮縮遲疑著不敢接話筒。我說:「通過了!」她一下軟倒在地毯上,掙扎著抓爬過來,伸手接了電話筒。她一隻手撐在地毯上打完電話,把手伸給我說:「扯我起來。」我拉了她起來,她往床上一倒,閉上眼睛。我怕她過份激動出了毛病,湊在她耳邊問:「一加一等於幾呢?」她說:「我休息幾分鐘。」這樣躺了幾分鐘她突然一躍而起,滿臉興奮地說:「我得救了,我得救了!買機票去,走!」

  到自動提款機前按了個人密碼,取了五百塊錢。兩人揣了錢跑了一下午,比較幾家航空公司買了最便宜的機票。思文反復說:「我太高興了,我心情很好。」我說:「你都說有幾百遍了,要不要通知全城人都知道?」她說:「人家高興就讓她說一下嘛,你不想聽我就不說了。我主要是太高興了,我心情真的很好。」

  我向葛老闆辭工。他說:「是在這裡做得不高興了?」我說:「下星期要去多倫多。」(以下略去170字……)他說:「在別的地方做得不高興了,隨時回來。」我說:「那時候又有別人了。」他說:「你來你的位子總有的。」我說:「謝謝老闆。我去了讓老周來學炒鍋吧,他等了也快半年了。」他說:「老周他不行,不利索,太肉了。」

  最後一晚我對葛老闆說:「明天早上我就去了,你們還沒起來,門怎麼關?」他說:「你從後門走,把門帶上。」說著遞給我一個信封說:「這是你這個星期的人工。」又把一個印著財神的小紅包塞到我口袋裡說:「一點意思。」我說:「謝謝老闆,真的不好意思。」他說:「你也別嫌少。明天早上就不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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