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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這天晚上她在我屋子裡呆了很久,我們和平時一樣用很低的聲音說話,笑了兩個人就都捂了嘴。我床頭有一張畫,是個執網球拍的少女,她指了那張畫羞羞怯怯地說:「拿下來好不?」我說:「怎麼呢?」她不好意思地笑,又指指那張畫說:「換一張。」我明白了,笑得喘氣說:「畫片上的人又不是人,怎麼就礙著你!」她說:「就是!」外面有人敲門叫:「高力偉,高力偉!」我和她坐著不動,不做聲。外面的人說:「有燈怎麼沒人。」又敲幾下去了。我和她相視一笑。快十一點鐘我說:「你該回去了,再晚媽媽會罵你。」她說:「好,你送我。」我打開門又關上說:「今晚不回去了好不?」她點點頭。我說:「開你的玩笑呢!那你爸爸媽媽還不會罵死你!」(以下略去130字……)我站在門邊猶豫一會,說:「還是走吧。」探頭看看上下無人,示意她出去,騎了車送她回家。

  以後舒明明幾乎每次見了我都說:「給我一點希望。」我理解她心中那種沒歸宿的漂泊感,不安全感,但又哪敢承諾什麼?躲躲閃閃的次數多了,她也就不再提這個問題。在一次分手之後,她沒有任何暗示就突然不來了。我開始還想著,再有半年就出國了,不來也就算了。漸漸的心中變得焦躁不安,不能靜下心來做一點事。終於我忍不住,騎了車到她家樓下去叫「範娟娟」,也沒人應,去了十幾次也是這樣。我作了種種猜測,又都推翻了。有幾次我在樓下徘徊很久,希望能夠偶然遇見她,但總是失望。我變得越來越焦躁,想見她一見的願望也越來越強烈。我這時知道自己是動了真感情了。

  忽然有一天,我在屋子裡枯坐,一個聲音在門外叫「宋志」,我激動著去開門,卻不見人影,腳下放著幾本書,是我借給她的。我用腳把書往屋子裡一掃,關了門就追下樓去。只見舒明明在前面走得飛快。她沒回頭就察覺我在後面,就小跑起來,跑到汽車站那裡站住了。很多人在那裡等車,我不敢走上去,跑回去騎了車趕來,人已經不見了。我一直追下去,快到她家了,看見她在前面走。我騎上去把龍頭一拐,攔住了她,喘氣說:「怎麼就不理我?」她不吭聲,繞過我一直往前走。我又攔了她問:「天天在樓下喊你,聽見沒有?」她說:「都聽見了。」我說:「好狠心啊,你!」她說:「是誰狠心?」我怔了說:「你這樣對我!」她說:「你已經夠了吧!」說著瞪我一眼。我驚呆了,發怔之間,她已經走了。

  我也只好算了。春節那幾天我心裡很壓抑,騎了車到江邊去迎著北風吼幾聲。初四晚上,我鬼使神差又騎車去了。黑暗中我在樓下徘徊,也沒有叫她,叫她也沒有用,我只覺得這樣離她近一點。我在冷風中瑟縮著,看見她家陽臺上幾個人出來放焰火。看不見人影,我聽到了她的聲音。我忍不住叫了一聲「範娟娟」,有人伸了頭出來看一下,等一會仍不見人下來。一會放焰火的人都進去了,我失望著昂了頭呆望著上面,用口哨哆嗦地吹出費翔的「風啊風啊,請你給我一個說明。」我看見又有人在陽臺上探了一下頭,我把那首歌反復地吹下去。最後我失望了,推了單車想走,濃黑中一條人影閃過來叫道:「高力偉。」我說:「明明,你到底還是下來了。」她說:「看你挺可憐的。」我說:「你倒是來可憐我了。」她不做聲。我說:「我也不怪你,只想看看你就夠了。你知道跟我這樣下去不是長久之計,是不?」她說:「嗯。」我說:「你是對的,誰再癡心也不能把全部希望寄託在一個沒有希望的地方,是不是?」她說:「我是這樣想的。」我說:「你上去吧,我看看你就夠了,我走了。」冷不防她一把抱了我的腰說:「你別走。」哭了起來。我摸她臉上濕濕的一片。我扶她站好說:「明明,我自己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你不理我,我又想你,你理我,我又好怕,我怕自己會害了你。我不想騙你,要跟林思文分手,我也沒有勇氣。」她說:「我知道,這我早就知道了。」我說:「那我們還是做個朋友吧,真正的朋友。」她笑了說:「不可能!」我說:「以後叫我高老師,別叫高力偉。」她說:「讓我試一試吧。」

  以後她就叫我「高老師」,我心裡覺得可笑,太可笑了。但我又不敢笑出來,一笑就失去了必要的距離感。她眼中總是遊動著一絲幽怨,使我不敢正視。這樣過了幾個月,我從北京簽證回來,她晚上來看我,進了門問:「簽到了沒有?」我點點頭。她說:「要到西方去了?」我說:「是。」她說:「好幸福啊,你,就要看到你的那個了,祝賀你啊,高力偉。」說話聲音也變了,一手捂了眼睛,開了門就往外面跑。我在一條小路的樹叢下追上她,抓住她的肩膀,她就蹲下來嗚嗚的哭。

  我蹲在她前面,也不知說什麼才好,反復說:「明明,別哭好嗎,咱們別哭好嗎?」她嗚咽著:「我還想著你會簽不到呢。」我說:「別哭,怎麼就哭了呢,我們不是說好是朋友嗎?」她說;「那是騙自己的。」(以下略去50字……)我們在樹影下蹲下好久,最後她站起來一擦眼晴說:「高老師,我去了。」我說:「今天別叫我高老師。」她說:「就是,你就是。高老師,我這就說最後一聲再見了。」我說:「我送你。」她說:「不要,我還是認得路的。」突然用力把我一推,朝大路上跑去。我看著她的身影在黑暗中晃動,漸漸消失,一拍腦袋想,這一次可真的完了。誰知在我離家的前夜,她又來了,進門說:「作為一個朋友,我想我還是該來送送你。」可說著就哭了。

  【三十四】

  思文要我寫信給舒明明,我並不著急。當然我不能傷害了舒明明,我有我的辦法。星期天晚上我回到家裡,思文說:「剛才威爾遜教授打了電話來,說歷史系有你兩封信。肯定是那個範娟娟寫來的。」我說:「肯定是我家裡寫來的。範娟娟剛寫了,怎麼會又寫?」她說:「你家裡寫信怎麼不寄到這裡?」我說:「那也可能我家裡對我進行個別教育,你最好別看。」她說:「就算是你家裡寫的,明天我反正要到學校去,順便去歷史系幫你拿了好吧?」我說:「可以呀。」她說:「如果是那個範娟娟寫來的,我可以拆開看嗎?」我說:「那你要拆我有什麼辦法,你要做什麼,什麼時候我說不就不啦?」她說:「那你答應了,別說我私拆你的信。」我想那兩封信可能有一封是舒明明寫來的,也不會有什麼新的秘密,她實在要看也只好讓她看。我說:「最好你別拆我的信。」她說:「是你家裡來的我就不拆。」我說:「都不應該拆。」她說:「你剛才答應了我,怎麼又打反口。」我說:「你要拆我也沒辦法,我說最好是別拆。」她說:「反正你已經答應了。」

  第二天早上她去學校,出門時說:「給那個人的信你寫了沒有?」我說:「我這就寫,我上午就寫,你中午回來檢查。」她騎車去了。我想,那兩封信還是別叫她看了為好。也騎了車往學校去。到歷史系門口,我看見她的單車停在那裡,心想,動作好快,我還以為她做了別的事才來拿呢。我把單車藏過一邊,進了門從另一條過道包過去,看見她在往回走,一邊在看信。我只好搖搖頭,等她走了,騎車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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