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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她問我幾個問題,也沒怎麼問到點子上,我回答了她。走到一個十字路口,她說:「我要從這邊去了。」卻站著不動。我說:「你走回去,不搭車?」她說:「都走有一半了,走回去算了。」我說:「送送你吧。」我上了車要她跳到後座上去,她說不敢跳。我又停下來讓她扶了我的肩在後面坐穩,騎了起來。我提醒她坐穩,她兩隻手怯生生地抓住我的衣服。到了她家樓下,她說:「高老師,到我家去嗎?」我說:「那怎麼行?」她說:「怎麼不行,我爸爸媽媽都很好的。」我想告訴她思文的事,又覺得太突兀,說:「今天晚了,下次去吧。」她指了樓上的陽臺給我看,告訴我她家在四樓,又說:「沒事來玩吧。」我說:「星期六請你跳舞去,去不去?」她不做聲。我說:「不想去就算了。想去就說去。」她說:「去。」我說:「我怎麼叫你?」她說:「我在家等你。」我說:「我怕你爸爸媽媽。」她吃驚說:「那怕什麼,他們真的很和氣的。」我說:「你爸爸知道你跟別人去跳舞,會打你的。」她說:「那你在樓下叫我。」我說:「叫你你媽媽還不跑到陽臺上來看。我叫範娟娟,你就下來,好不?」她答應了。化名所具有的神秘色彩顯然使她感到興奮,她默默地念了幾遍「範娟娟」,說:「那就這樣,你自己別忘記了。」她口中輕輕念叨著那個名字上樓去了。

  這種帶有秘密性的約會使我有著特殊的感受,我想舒明明更會有這樣的感覺。星期六傍晚,我在樓下叫一聲「範娟娟」,她馬上從陽臺上探出頭來向下面揮一揮手,兩分鐘後就下來了。我注意到她今天化了妝,比平時漂亮一些,走過來時也顯得特別輕捷。她走過來要搭我的車,我用手勢阻止了她,要她跟在我後面走。到了沒人的地方,我扶著她坐上去。她問:「怎麼要到這裡才搭我?」我說:「那邊有你的熟人,看見了不好,天還亮著。」她說:「那怕什麼,又沒做壞事。」我說:「別人要說閒話的,明天又會告訴你媽媽。」她說:「想告訴我讓他告訴去,又沒做壞事。」

  她不太會跳舞,但身子輕盈,很容易帶起來。跳了幾曲,在閃閃爍爍的燈光的刺激下,那些歪七歪八的念頭在我心中閃閃爍爍。跳完一曲,我拉著她的手回到座位上去,她順從地跟著我。她坐下來,我說:「舒明明,給你說一件事,聽不聽?」她說:「是不是好事,好事我就聽。」我說:「不是好事呢?」她說:「那我也聽。」她把臉轉向我,神色緊張又充滿期待。我說:「我們算不算朋友?」她說:「你是老師。」我說:「這裡誰跟你說老師學生那一套,問你算不算朋友?」她說:「當然。」我說:「算什麼朋友呢?」她說:「好朋友。」我被她逗笑了,想說的話說不出來。又跳了一曲回來,我把心一狠說:「你剛才問我,為什麼要走遠了才讓你搭車,這中間有個原因。」她疑惑著望了我。我說:「你是小孩子,很多事不明白。對不明白的小孩子說不明白的話呢,那就太心狠了點。」

  我把思文的事簡單地跟她說了。還沒說完,她就「哇」地一聲哭了。這時一曲完了,對面幾個人回到座位上來,我捏捏她的手說:「別哭,他們過來了。」她止了哭,臉轉過去對了牆壁抽泣。我想,怎麼回事,至於嗎?想分散她的注意力,又拉她去跳舞,她轉過臉來,可憐地望著我說:「等會再跳好嗎?」我說:「別跳了,我們走吧。」她輕輕抓住我的衣袖跟我出去。把她送到她家樓下,我說:「明明,我們以後還是朋友,對不對?」她不做聲點點頭。我說:「你上去吧。」她說:「你先走。」我說:「我看了你上去。」她說:「我看你先去。」我說:「那我走了。」騎了車頭也不回走了。騎了很遠看見她站到了路中間,在幽微的路燈下看著這邊。我在心裡歎一口氣,又往前騎,心裡覺得失去了什麼,又覺得一種輕鬆。

  我再去上課,舒明明坐到後面去了,下了課也就走了。每次出門我在校門口停幾秒鐘,似乎等待什麼,又希望那個聲音出現,又怕那個聲音出現。過了幾次什麼事也沒發生,我想這件事也就這麼完了。誰知過了幾天,她又來找我了,一進門就說:「高老師,還書給你。」我想,怪了,還書怎麼不帶到上課那裡去呢?我接了書說:「還有一本。」她說還要看看,下次再還。她還了書並不走,坐在那裡不做聲。我說:「最近還好?」她點點頭。我說:「上班忙不?」她搖搖頭。我說:「不說話,舌子被貓叼走了。」她一笑說:「沒有叼走。」

  她說著站起來,悄悄向我靠近一點,委委屈屈地低了頭,一隻手下意識地擺弄著我的衣角。我心裡衝動著,手抖了幾抖想把她拉攏過來。我終於忍不住抓了她的手說:「我看看你幾個鬥幾個箕。」看完我說:「再看看那只手。」她又把另一隻手伸給我。我說:「你是兩個鬥八個箕。」她說:「那又怎麼樣?」我說:「算命的人有個說法,我也不清楚。」說著在她手背上撫摸了一下。她雙手緊緊抓住我一隻胳膊,我摟了她的肩,又在她額頭上撫摸了一下。她突然一把抱住我的腰說:「高老師,我來晚了是不是,我是遲到的第三者是不是?你為什麼結婚結那麼早?」說著哭了起來。

  就這樣我們開始了偷偷摸摸的交往。她來得太頻繁,簡直一點也克制不住。我怕鄰居說閒話,要她在窗外喊「宋志」,開了門她一閃就進來了。我進一步,她就退一步,從來不反抗。這種信任反而使我覺得不能做得太過分,那太對不起她了。她什麼都不懂,把我當作能夠解答一切完成一切的人物。漸漸的我對這種柔順著了迷,幾天不見她,心裡就懸懸著怪想的。我告誡自己不要越陷越深,不久以後就要去加拿大了。我也告訴了她,自己不久之後就會出國,暗示她對這件事的前景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她說:「高力偉,能不能給我一點希望,給我一點希望。只要有一點點希望,我願意等。我還不老,是不是?」

  我不敢給她任何肯定的回答,一個含糊其辭的應允也會被她當作鄭重其事的承諾,那樣就把她害了。而且,我在心中暗暗將她與思文比較時,感情更多地還是傾向于思文那一方面。我說:「明明,我可真的沒你想的那麼好,你還以為我真是個什麼人物呢!我也沒那麼大的勇氣去離婚,那傷害她太多了點是不是?出國以後會怎麼樣,我也不知道。」她說:「那你不愛我?你從來沒說過你愛我。」我對她從不敢說愛,我覺得這個字份量太重了,那不只是一種感情的趨向,而且是一種承諾一份責任。我說:「我喜歡你,我心裡喜歡你我又怕,這對你不公平。」她沒察覺我的回避,說:「真的不公平,但我也沒有辦法,是我自己來晚了。」又說:「我還有點希望沒有?那我就沒一點希望了是不是?」我含糊地說:「慢慢看吧。」

  那天她走的時候有點不高興,以後好幾個星期沒有來。這時課上完了,我也沒去找她,心想事情就這樣過去了,理智畢竟在她心中占了上風。幾次想去找她,我內心也有一個聲音警告自己:「慎勿造因!這樣完了也好,再往下就真會有一場傷心了。」可我心裡又總是期待她來,每次出去都覺得她在窗外叫我,匆匆趕回去,怕錯過了。到了屋子裡什麼也沒有發生,又惘然若失。有天晚上,她在門外叫「宋志」,我開了門,看她站在黑暗的樓梯上,怪可憐的。我見上下沒人,示意她進來,她一閃就進來了,說:「我還是想來看看你,我自己也沒有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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