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外故事 > 白雪紅塵 | 上頁 下頁
四〇


  我掐下一根多汁而肥大的草莖,用手揉碎了,把那汁擠下去,又把手湊到鼻子前去聞那草莖的清香。思文大概也感到了沉默的壓力,說:「我有點冷了,回去吧。」我說:「走。」在路上我信口提到葛老闆說:「要我象葛老闆那樣過一輩子,我也不願意,有錢也沒意思。」她說:「不知道你要怎樣才有意思,好象有什麼大事等著你去做。一個人能那樣也就可以了,還要怎麼樣呢。」我說:「沒有意思。」她說:「沒有能耐做到那一步倒是真的,自己做不到也不要說別人沒有意思。」我說:「又嫌我無能了。」她說:「你這麼多心叫我怎麼說話?到處是地雷,走一步就踩著了,轟的一聲爆了。也許我和你只能說與你和我都無關的話。」我心想,怎麼回事,隨便說句話就對上了,這怎麼得了?

  晚上睡覺的時候思文說:「想起那年剛結婚,胡大鵬的妻子對我說,高力偉長那麼嫩相不好呢。要我有機會了尋事跟你吵,把你磨老了才能夠放心。我當時還奇怪她怎麼會這樣想,誰願自己的丈夫老呢?結果真的出問題了。想起來她倒是對的。」我說:「這半年多我起碼老了三年。」她說:「可惜還是不見怎麼老。」我伸了胳膊去摟她,她一甩讓開了。我說:「你不喜歡老子老子自己喜歡自己。」她說:「你講錯了,我不喜歡你還會有別的人喜歡你。」又說:「有件事我實在忍不住要問你。」我說:「又要問那件事了,終於忍不住了。」她笑一笑說:「就讓我好奇一下可以不?你老實告訴我,那個範娟娟到底是什麼人呢,長得特別漂亮還是怎麼的?我就不相信她能夠比我強到哪裡去了,還能強到哪裡去呢?」我幾乎想說:「就是比你弱到哪裡去了才有了味道呢,還敢比你強?」怕又會引起不高興,忍了沒說。她催促我:「你說真的!我不會怎麼樣!」我想,你不會怎麼樣?你真的是不吃醋的人!我可沒那麼傻!我說:「那些多餘的話就不必說了吧!」她說:「哼,我不知道?那些故事還不都在你心裡。」

  【三十三】

  思文說得不錯,那些故事都在我心裡。

  跟舒明明認識,是我自己也沒料到的。那時思文剛剛出國,我們欠下了一些錢,我心裡很不安。朋友介紹了一個晚上教自考學生的機會,我就答應了。授課的時候,我發現坐在靠窗位置的一個姑娘總注視著我,我敏感地覺得這種注視有著某種不同尋常的意味。那姑娘一停止筆記,目光就停在我身上。有一次我把目光轉向別處,然後突然朝那邊望過去,她就很羞澀地低了頭去記筆記。這種羞澀使我覺得很有意思,講著課不時將目光掃過去並停留一下,她竟不敢再抬起頭來。她的長相並沒有激起我心裡的某種特殊體驗,我只是覺得這樣有點好玩。下課的時候她站起來,我甚至有點失望,她身材矮小。另外兩個漂亮的姑娘帶著含蓄的媚人微笑對我點頭,從講臺邊經過,她們神態沉著,舉止從容大方而有分寸,顯然相當老練,對自己的風采有著深刻的理解。

  我收拾了教案準備走,一個男學生攔了我問一些問題,那姑娘也站在幾個人中間聽著,閃避的目光中含著幾分稚氣的崇拜。不久好象是突然發現講臺邊只剩下自己一個人,而我正用詢問的目光望了她,便羞紅了臉悄然離去。講了幾次課以後,我收到一封信,是一個叫舒明明的女孩寫來的。她將自己描繪了一番,我就知道是她了。她的信中流露著自卑,希望得到我的特別幫助,並請求我借幾本書給她。我猜想著這中間也許有著別的意味,一種好奇心頓然產生。把信收了起來也沒有再去多想。

  誰知有一天中午,我剛準備睡午覺,有人敲門。開了門一看是舒明明,吃了一驚,她見我有些驚訝,馬上申明說自己是來借書的,又問我肯不肯。我總覺得借書是一個藉口,但還是借給了她,心裡笑著:「小姑娘你還是太嫩了一點。」她拿了書停了一停,見我不說什麼,就說要走。等她站起來準備走,我忍不住好奇心,問她現在做什麼,家住在哪裡。我當時並沒有意識到這種好奇心中也潛藏著不自覺的動機。她告訴我,她前年高中畢業,沒有考上大學,痛哭一場之後決心用三年時間通過自學考試。已經考過了幾門,我教的這門課她感到最沒有把握。她現在在一個公司當出納。她說著這些的時候,語調平靜又略帶著點羞怯和哀愁。我想著她的膽子真是很大,居然敢找上門來。但她的神態又是這樣淳樸,毫無矯飾,也不摻揉半點媚惑。

  我說話時望著她,她又微微紅了臉,低了頭不敢迎了我的目光。這種神態大大地激發了我心中的某種情緒,深心不由地一動。我問她對我講課的意見,她用了盡可能好卻不太精當的評語,其中包含著掩飾不住的熱情。我笑了笑,出乎自己意料地大膽說了一句:「我哪講得這麼好,你的評價帶了點感情色彩吧。」這種大膽連我自己也吃了一驚。她馬上緋紅了臉,低了頭瞧著地上,鞋尖在地上前後摩擦。我沉默著,使氣氛變得沉悶而讓她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在這種溫和的窘境中,我感到了一種快樂。她終於抬起頭來說:「高老師,我走了。」我覺得有必要消除了那種壓力,又把話題轉向她的生活種種。原來她是工程師的女兒,兩個姐姐都考上了大學,她自從高考失敗以後,就生活在一種無形的陰影之中。她的話激起了我的愛憐,卻沒意識到這種愛憐已經悄然地和不自覺的情欲糾纏到了一起。她出門的時候突然問了一句:「你是一個人住在這裡嗎?」我說:「是的,現在是一個人。」一種誠實的願望促使我想告訴她,我妻子出國去了。但一種專橫的內心力量阻擋了自己說出這句話來。

  下一次去講課的時候,我一進教室就看見舒明明坐在中間第一排,我猜想她是早早到來占了那個位置。講課中我偶然望她一眼,她就會意地微笑。她不再低了頭回避我的目光,顯然我們之間已經有了某種默契。下了課我擦乾淨黑板,轉身看時學生都走光了,舒明明也不見了。我若有所失地停在門口張望了一下,失望的感覺在心中彌漫開來。這樣的姑娘我不知接觸過多少,卻從來沒有這樣的感覺,我覺得她們都不能和思文相比。但今天是怎麼了?我明顯地感到了今天的情緒有些異樣。

  我在心裡對自己說,這不過是寂寞中的幻覺罷了,過幾個月就要去加拿大了。這樣想了,那若有所失的感覺仍沒有消除。我推著單車出了那所中學的校門,正準備騎上去,黑暗中一個拘謹的聲音在叫:「高老師。」隨著聲音,舒明明從黑暗中閃了出來。我說:「你躲在這裡!」她說:「高老師,我想問你幾個問題,又怕別人笑我,這等在這裡了。」我推了單車和她一邊走。我說:「舒明明,你的膽子很大。」她吃驚說:「大家都說我膽子小。」我說:「這麼晚了你不怕我?」她說:「你是老師,我怎麼會怕你?」我說:「你別以為你老師前老師後,我們就只是學生和老師了。」她說:「反正你我是不怕的。你我就是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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