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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他噴一口煙不屑地說:「連你也這樣想,中國文化真它媽厲害,說得不好聽點是殺人不見血。說句不謙虛的話,我也寫過一本書呢,送了十本給圖書館,過了一年我去書庫裡看,倒有九本沒有人借動過。我當時中了電似的呆在那裡木了,一輩子幹什麼,製造歷史垃圾嗎?到這份上自己騙自己也騙不過去了,還不覺悟再覺悟也沒有意義了。這就下了決心出國來了。」我說:「你什麼都看透了,錢總還沒看透。」他說:「那是那是。有時我窮急了也在心裡操錢它娘幾句,罵一聲錢是狗屎,是臭大糞,但人沒有這臭大糞還真就寸步難行。狗屎臭大糞是有錢人罵的,我今天還沒這個資格。想到底,人除了及時行樂還有什麼,年輕人說這個話是淺薄,我說這個話是深刻。到如今三十多歲真有緊迫感了。萬古千秋,倒是哄誰呢?」我抽了煙說:「老周你怎麼變了,你那篇《歷史精神與現代文明》可不是這個調兒。當代人們精神救贖,這可是個大題目。」他說:「等自己得了物質救贖再說吧。」

  他又問:「來有多久了?」我說:「快半年了。」他湊近我詭秘地眨著眼說:「老實說吃過洋肉沒有?」我嚇一跳說:「活還這麼累,還有那份心思!老周你出國動機不純。」他淡然一笑說:「沒吃過洋肉,那不白出來一趟?」我笑了說:「老周你語出驚人,不同凡響,把我都嚇著了。」他說:「你這人到底沒想通,中國傳統好厲害啊,把外在的壓力轉化為內心的自律。人只能活一世,壓抑自己又有什麼正面的意義?」我說:「怪不得你博士都不要了跑出來。不想回去了?想移民了?」他說:「那是當然的,不然誰出來呢?你不想?」我說:「不是不想,是不敢想。你以為這地方是我們呆的嗎?」他一笑,像是原諒了我的平庸,說:「那看你怎麼混了。我想讀個博士,在北美總會找到立足之地。」看他讀個博士說得這麼輕鬆,我懷疑自己是不是特別的蠢。我說:「你倒有雄心壯志!到頭來還不是苦一輩子!」他說:「那也看為什麼,我可不是為了什麼虛的東西,什麼學問,什麼推動歷史。以為自己是什麼東西!倒推得動歷史?那些人在想像中把自己看得成上帝一樣!說好聽點是天真,是愚蠢,說得不好聽是不要臉。」

  這裡有個女人叫:「毅龍,毅龍!」我一看是趙潔。原來他是趙潔的先生,這使我對他的一點敬畏蕩然無存。趙潔挽了他的胳膊催他回去,說話也嗲聲嗲氣,表演似地誇張著他們的親熱。老周拍拍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太過分了,她卻受到了鼓勵似的更加嗲起來。老周擠著眼對我一笑,兩人相挽著去了。

  舞會音樂嘎然而止,天色也昏暗下來。(以下略去400字)

  晚上開車去了莫爾教堂,這是聖約翰斯最大的教堂。去的時候連走道裡也站滿了人。我們學了洋人的樣子,在門口一個鑲在石柱上的小池中點了聖水,在胸前劃了十字,從人叢中往前面擠。我驚異著平時街上總見不著人,今天從什麼地方冒了這麼多人出來?我們一行人一邊說:「Excuse me。」一邊往前面擠。那些人都很客氣,儘量側了身子讓我們過去。前面的聖殿跟個舞臺差不多,一個穿著黑色長袍的年輕牧師在佈道,後面是耶酥受難雕像,幾個牧師在一旁敲著法器。人叢中我看見周毅龍在那一邊過道上,他也看見了我,互相做了個手勢。幾個穿紅色制服的人在人叢中穿梭來往,手中持著一根杆子,前面裝了個布袋,伸過來伸過去募捐。伸到我面前的時候,我假意在羽絨衣口袋裡摸了一下,捏了空拳塞進去,感到裡面滿滿的都是鈔票。思文也跟著把手伸進去一下。我用眼神去問思文真放了錢進去沒有,她詭笑著搖頭。我湊在她耳邊輕聲說:「狗膽包天,上帝也叫你騙了!」兩人相視一笑。

  【二十八】

  幾個月前找工作的經歷給我留下了可怕的記憶。新年過後,退學帶來的如釋重負之感一天天消逝,找工作的心理壓力一天天沉重起來。在這種沉重中又反過去想,恐怕拼了命去讀書還好些。反正躲過來躲過去,難堪的事躲也躲不開。這次還沒開始找呢,就心虛起來。買了報紙從頭看到尾,很難找到一份我能做的。報上登出來紐芬蘭的失業率已經超過百分之十三,我怎麼想也覺得不會有份工作碰到我手裡來。要去找工作了我心裡跟要去討飯做賊一樣發虛,我總想像著老闆會在心裡笑:「憑你這樣就想找工作?」我覺得自己不配,做一份最下等的工作也不配。有一家清潔公司登報招聘人,我去了。幾個白人青年也在那兒填表。我連表也沒填一張,就掉頭而去。

  那天下著漫天的大雪,狂風把雪花卷得亂飛,已是零下二十多度。快到中午雪小了,我說要找工作去。思文說:「今天就算了。」我說:「呆在家裡這麼幹呆著有什麼意思?明天後天還是要颳風要下雪,還是這麼冷。我只當是去散步、去看雪景,這麼好的雪景。」思文說:「那我陪你去吧。開學之前這幾天把你安頓下來我就放心了。」我穿上兩塊錢在yardsale買來的雪靴,開了門風直灌進來,捲進些許雪花。我倆深一腳淺一腳踩著雪往靠海灣的商業區走,一路上她抵不住風,幾次差點摔倒,就挽了我的胳膊。我在風雪裡說:「要是個加拿大人就好了,再怎麼找不到工作還有救濟金呢。拿了救濟金在家裡坐得住,不至於就被逼得這麼狼狽。」她說:「這你知道移民的好處了吧。」走不多遠我們就停下來,把落在身上的雪花拍掉,又轉了身互相拍去背上的雪花,手套拍著雨絨衣在冷空氣裡發出尖細的沙沙的響聲。吐出的白氣在唇邊就被風刮跑了。

  到了商業區走到一家餐館門口,我從窗外看見裡面清清冷冷,(以下略去330字……).出了門我懶得說話,用硬頭雪靴狠命地把那些冰塊踢到馬路上去。思文說:「還是有收穫。」我說:「屁個收穫,收穫個屁。」她說:「過幾天開學了那個人回學校去,位子就出來了。」我說:「四塊二毛五一小時,還要討飯樣的去討,它娘娘的!」她說:「你又不是不知道難,匆匆忙忙把學退了!」我連連哀聲歎氣,思文說:「在這個世界裡,歎氣有什麼用?哭也沒有用。唯一的路就是牙咬緊了,對自己殘酷一些往前走。」我說:「殘酷些是該殘酷些,你對自己不殘酷生活就對你殘酷。老是在心裡同情自己,這個人就完蛋了。可是自己也是個人呀!風裡雪裡這麼絕望地跑,別人這樣我還同情呢,就是自己不能同情!」思文說:「文人的毛病你都兼備了,這怎麼得了!想那麼多幹嘛呢?你去問問別人剛來的時候!趙教授剛從臺灣來還洗盤子呢!」我說:「對,想那麼多幹嘛呢,臉皮厚點!可也得有盤子給我洗!誰給我洗呢,誰?」她說:「咬緊了牙自己去找啊,誰會送工作給你呢?」我說:「咬緊了牙,意志堅強!偏我這人心又是肉長的,不是鐵淬出來的。」她說:「你還承認自己有問題,這可是第一次,聽著就有新鮮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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