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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左邊走過去,右邊走過來,在風裡雪裡走了一中午,幾條街都走遍了,問了十幾家餐館,還有加油站,一無所獲,靴子裡已經進了水,濕濕的,腳趾一動更覺著粘乎乎的。一隻靴子又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打腳,走一步都痛。我說:「怪不得這麼大一雙靴子只要兩塊錢,我還以為占了多大便宜呢。」到了下午兩個人又餓又累,也捨不得買點東西吃。思文說:「今天天氣不好,老闆生意清淡,找不到是自然的。」我說:「要等它天氣好了還有幾個月呢。紐芬蘭冬天又這麼長,越過越長!」問到最後幾家我已經不抱一星點希望,也進去問一下,也算盡了對自己的責任。只好往回走。思文說:「高力偉你別灰心,總會有個結果。」

  我說不出話,鼻子一酸淚就要湧出來。我「嗯嗯」地應著,裝著咳嗽,把臉側過一邊,拼命忍了淚。我覺得心裡好委屈,可誰也沒讓我委屈!思文說:「明天我們到那邊商業區去找,那邊還繁華些。」我說:「以後也懶得填表了,填表都是沒有用的。加拿大老闆講商業藝術,拒絕你也拒得軟和。」我縮了脖子在大風裡走,想起那些老闆抬眼打量我時的心理,恐怕和以前自己打量敲門討錢的叫花子差不多罷?我把這感想對思文說了。她說:「神經過敏!西方人才不是這樣看人。」我說:「管它西方人東方人,都是狗眼睛。真的,都是狗眼睛。」說了後面半句時,我發現自己模模糊糊有一半是說給她聽的,生怕她意識到,偷眼去看她,也並沒有什麼反應。

  風刮得更大,雪飛得更緊,幾米之外就看不清人。思文挽了我的胳膊才能行走,兩人幾乎要被吹倒。我們彎了腰半蹲著走。躲在雪影中我有一種安全感,沒人能看清我。於是我開始罵「這王八蛋的風」,罵了幾句覺得暢快,乾脆扯了喉嚨昂了頭對著天罵:「這挨刀子殺的風!」思文拉我的胳膊說:「別人以為你有神經,別丟我的臉。」我說:「誰看見你了?他也聽不懂!」又大吼一聲:「這狗大糞的風!」思文猛地拉我一下說:「別人看你呢!」我四顧茫然說:「哪裡有人,這天除了要撈口食的人還有誰會走在街上。」她指了路邊一幢房子說:「剛才一個人掀開窗簾看,是個老太婆。」

  我一看,果然玻璃後的窗簾還在微微擺動。我說:「管它三七二十一,娘娘的奶奶的!反正我不認識她。」她說:「你罵也白罵了,都吹到大西洋去了。」我說:「我不罵也白不罵。風從大西洋吹過來的,城那邊的人都聽見了。」她說:「你別做這下作的派頭。」我哼地一笑說:「那你還以為我是什麼雅人呢,在國內沒看穿被蒙蔽了,在這裡總看穿了。」兩人躲到一個屋簷下互相拍打身上的雪,忽然相視著就哈哈大笑起來,笑著笑著又帶了一點哭聲。那家門開了,一個中年的白人男子探了頭驚異地看我們,又要我們進屋暖和一下,我們謝了他,又走到風雪中去。我說:「我臉凍麻木了,會不會出事呢?別凍出一張花臉子!」她說:「我都快凍僵了。」

  翻過一個山坡風更大起來,人凍得已經不太靈活,行動遲頓,兩人挽緊了還是走不穩。思文說:「退著走吧,去年我走不動了就退著走。」於是轉了身相挽著退著走,果然走得穩些。我們一邊退著走,一邊拍打對方身上的雪。看著到家了,我說:「趁機再吼幾聲。」又對天怪吼了幾句;「哈哈哈,哈哈哈哈!」眼中潮起來。思文說:「好怕人的,我毫毛子都豎起來了。」到了家我把濕透的雪靴踢下來,腳趾都泡白了,一隻腳背上打破了皮,青腫一塊。我咬牙說:「今天是氣爆了,真的恨不得到哪裡找個人來殺一殺!」手中象虛執了一把刀,向前捅幾下,「殺──殺。」

  到晚上風雪停了,我對思文說出去走一走。思文說:「外面乾冷乾冷的,去什麼!」我說:「在屋子裡憋了難受。」她說:「我跟你去吧?」我說:「你有事做你的事,我沒事去玩玩。」我說「玩玩」她倒嚇著了,說:「你要想得通啊!」我笑了說:「說到哪裡去了!我還沒想到那裡去,你倒是來提醒我!」她還要跟我去,我一定不肯,她只好算了。出了門我揀靜僻的地方走,走到大一片草坪邊,微光中一片白雪,沒有足跡。我踩了很深的雪走進去,那兒有幾張椅子。我用手套把椅子上的雪拂去,就在那裡坐了。天色昏暗,寂靜無人。坐在那裡我心中自由地和天地對話,想著這樣坐到明天早上就凍得僵硬了,所有的煩惱都沒有了。我對自己笑一聲,在心裡說:「至於嗎?」忽然地體會到了死神的擁抱也有一種溫暖,一種柔情。想到那些輕生的人,也並不是不可理解,他們的選擇有自己的道理,他們在追求一種理想,一種解脫,一種溫暖和柔情。又在心裡想,如果現在表決是不是把地球炸掉算了,自己會投贊成票呢還是反對票?

  那邊樹林子邊上一個黑影在雪地上一閃,倏而消失,不知是狗是貓。我望瞭望天,天邊有幾顆冷冷的星。我想像著自己是一隻饑餓的狼,在一個無月的星夜,在樹林子裡踩著雪輕捷地走著,發出輕微的沙沙聲,腳掌的肉蹼感到了雪地的涼意。不時地停下來,把身子在粗糙的樹皮上蹭著,感到癢癢的快意。鼻子貼了雪地嗅著,嗅著,尋找著可能出現的一點食物。忽然停下來,用爪子在雪地裡挖掘,緊張地聽聽四周動靜,又掘又掘,雪下的腐葉發出一種腥味。終於失望了,昂了頭對著天邊的冷星,發出一聲殘忍的長嘯。這樣想著我似乎就聽見了那一聲長嘯,心中一冷,本能地站起來,毛骨悚然。我縮緊了身子,快步往回走。

  【二十九】

  越是覺得自己在北美不能久呆,趕快賺點錢的願望越是強烈。我在心裡反復對自己說:「總不能白來一趟,總不能白來一趟。」這樣想著心裡越發焦急,我覺得自己差不多都快要瘋狂了。

  接下來幾天我騎了車滿城跑,只要是挨點邊的地方我就過去問一聲。(以下略去1800字)

  一旦對自己作出了找工作絕無希望的結論,我心裡反而輕鬆了些。思文開學了,我整天閑在家沒事,就好好伺弄那點豆芽。除了星期天教課能賺二十塊錢,我就指望這兩桶豆芽了。我瞧著每一根豆芽,都覺得那麼珍貴。我想把銷路再擴大一點,但總是不行。思文已經宣佈不再幫我的忙,她說到做到。一星期幾次,我在大風大雪中騎了車到各處去送豆芽。外面是零下二十度,我怕豆芽在路上凍壞了,把豆芽裝在紙箱中,再用布蓋好,一出了門就拼命騎,儘量縮短在外面的時間。那些小車在我後面超過我的時候,都小心地放慢了車速,這使我覺得非常可笑也非常痛快。有一天我頂風冒雪去送豆芽,大風吹過來我拼命地踩,不時謄一隻手把落在眼鏡上的雪花抹去。正在抹的那一刹那,我連人帶車被風吹倒,往馬路中間摔下。

  後面一輛紅色的轎車緊急刹車,發出「吱吱」的尖叫,在離我不到半米的地方停住了。我對司機抱歉地一笑,他驚恐地睜大眼睛,搖搖頭,把車往後退一點,從我身邊繞了過去。我拍去膝上的雪,扶起單車,把裝豆芽的盒子重新捆紮好,騎上又走。這時想起剛才的事,身子軟了一下,後怕起來。撞著了也就撞著了,完了也就完了,真的就是這麼脆弱,這麼輕易。生是很偶然的,死也是很偶然的,生死之間只隔了一層紙。想到這裡我在心裡問自己:「命都看小了,還笑呢,到底為了什麼呢?我就只能有這樣的命運嗎?」我感到一陣委屈,一滴淚沁出來,冰冷的眼瞼感到了一點溫熱,流到了唇邊已經是涼涼的一星點,停在那裡。我用舌子舔了,鹹鹹的帶點澀。在寂靜的天地之間,我放縱自己輕輕地哭了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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