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外故事 > 白雪紅塵 | 上頁 下頁 | |
三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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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際學生中心建在一個山坡上,是一幢兩層樓的白房子,我剛來的時候去過一次。那天有人指著窗外大西洋茫遠處一彎小島告訴我,那就是北美最東端。我一直想到那個小島去玩一次,沒去成。我和思文上了樓,會場已經佈置好了,老宋領導似地站在門口和每個人打招呼。裡面一個大廳,桌子拼成長長兩條,一條放著蘋果、香蕉、腰果、松子、飲料等,我們帶去的雞就放在另一條拼桌上。馬上有人把編了號的條子放在那只裝雞的盤子裡。老宋又跑過來跟思文說話,告訴她買水果飲料的錢是大使館寄來的,還不夠,趙教授出了兩百元。我看見趙教授被一群人圍著說話,容光煥發。 還安排了幾個人講話,說「遠在它鄉,懷念祖國親人」之類,大家都不聽,就吃起來。廳裡擠著一百多人,熱烘烘的。我把羽絨衣脫了,把菜挨個吃過去,都不好吃。有人在叫,把暖氣調小點!過一會果然沒那麼熱了,學校國際學生聯誼會主席也來了,是個胖胖的加拿大姑娘。她很熱情地和每一個人講話,走到我身邊時我踱開去,怕自己英語結結巴巴難堪。有人指了她的背影告訴我,她在這所大學已經讀了八年,太喜歡社會活動,到現在還沒有畢業。看見趙教授走過來,我迎上去說:「趙教授,今天這麼豐富,要謝謝你的捐助。」他卻象沒聽見似地跟我說起別的。我以為他沒聽清想再說一遍,思文站在他後面擠眼,伸了一個指頭輕搖。趙教授離開我說:「又怎麼啦?」她說:「說話也不看看場合,沒看見他太太在旁邊?」我恍然說:「又錯了我又錯了,拍馬屁也沒有拍到馬屁股上,倒拍到馬蹄上去了,沒有被甩一蹄算是我走運。」 吃得差不多了,我看桌上十幾隻雞都沒怎麼動,我們那只還是整的。思文過去撕一條腿下來,放在嘴邊啃,我也撕一大塊拿在手裡,做著吃的樣子。退到一個角落,思文把雞腿丟到垃圾桶中,我也丟了。老宋發給每人一張紙條開始評獎。老杜的太太用紅白蘿蔔、醬牛肉和青菜拼出一隻鳳凰,引人注目,大家也懶得寫編號,都把紙條放在鳳凰的綠尾巴上。老宋也沒數紙條幾張,宣佈老杜獲獎,獎品是一隻不銹鋼的平底鍋。老杜說:「啊呀呀,我家都五六隻了。」馬上有一個人說:「我前天才來的,還沒有鍋呢,不要我就要了。」老杜說:「拿去拿去,謝謝了。」對那人鞠了一躬,大家都笑起來。 物理系的訪問學者劉曉冬坐在我旁邊歎氣,我說:「什麼事不開心,過節了還歎氣。」他告訴我說,女朋友在北京,怎麼也來不了。他正在聯繫轉讀博士學位,也回不去。都分手快一年了,怕會出問題。 我說:「老劉這你就歎氣了?你把每個細胞的勁兒都使上聯繫你的學位,聯繫上了她保證不會跑,我都不要問她是誰就給你打了包票,跑了我照著賠你一個。」他說:「怕出問題。」我說:「女孩挺風流的是吧?」他直笑。我說:「她找不找個臨時情人我就不敢保證了,風情女孩寂寞了免不了要動心思。周圍的也一誘一誘的,誘誘就誘上了。」他說:「就是,就是!」又歎氣。我故意刺他說:「你又愛個風情,有了這一壺才可你的心,又想那風情只對你一個人,對別人都橫眉冷對,可能嗎?這你就要想得通了,男男女女的!好在也不失去什麼,拔了蘿蔔眼還在。」一句話他神色都變了。我連忙說:「開玩笑開玩笑,其實那女孩心裡只有你。」這時有人跑來遞封信給他,說是昨天從系裡給他帶的,兜在口袋裡忘記了。他接了信馬上去拆,手輕輕顫抖。我望著那人的背影說:「真的不是東西,害我們老劉多淌了一晚的淚。」他看信一拍大腿,高興得直跳,跑到窗邊對著外面曲了手臂反復抖動,嘴裡壓抑著興奮喊:「嘿嘿嘿嘿!」又告訴我,信是美國一個遠親來的,願為他女朋友來讀語言學校作經濟擔保。他反復說了幾遍,讓人分享他的幸福,又對著窗外抖著手臂喊:「嘿嘿,嘿嘿!」 老宋宣佈開始跳舞。音樂剛響起來,有人說:「先唱個歌。」跑去把音響關了。又起了個音「一條大河」,幾十個聲音唱起來,那個加拿大胖姑娘不會唱,嘴巴也跟著大家一張一合。剛唱完,一個女聲又搶著起了「五星紅旗迎風飄揚」,大家又都跟了唱,記不起歌詞的也跟了吼,氣氛很熱烈。有個人起了「毛澤東同志是當代最偉大的馬克思列寧主義者」,有人說:「這是林彪的語錄。」但沒有人理,只管唱。大家唱得來勁,差不多有一個小時,難得有這樣一次機會,有的人喉嚨都唱啞了。記得還唱了「要學那泰山頂上一青松」和「我愛北京天安門」,其它都記不清了。 唱完歌開始跳舞,音樂一起思文就被人邀去了。我拍拍肚子提醒她注意,她又伸一個指頭輕輕搖一搖。我最喜歡跳舞,但只有幾個漂亮點的姑娘,我也不好意思和別人搶,再說我也怕跳舞時姑娘問起「哪個系讀博士」之類的話,就站在旁邊看。音樂又響起來,有人邀思文,她謝絕了,過去請趙教授跳了一曲。跳完又問我怎麼不跳。我說:「懶得跳。」她說:「我們跳一個。」就和她跳了一支慢四。老宋過來要我去打雙百分,我說:「雙百分我是專家,絕對的贏。」他馬上表示和我打一對。第一輪我們很快就贏了,我洗牌說:「滄海橫流,方顯出英雄本色。」對手說:「抓到那樣的牌,小學水準也會贏。」我說:「水準倒也只有小學水準,敗在小學水準手下的是幼稚園的。」對手說:「笑也笑得太早了,子系中山狼,得志便倡狂。」誰知對手精得很,接下來我們連輸兩盤。老宋抱怨我出錯牌,提出要重新摸對,我臉上都有點掛不住了。正好有人跑來在我肩上一拍說:「你是歷史系的?」我一看是那個要了平底鍋的人,便說:「我已經退學了!」他說:「我們那邊去說說話。」老宋馬上叫另一個過來打。我丟下牌就過去了。 我們在窗邊坐下,看著窗外的雪景和遠處的大西洋。他自我介紹說:「周毅龍、周恩來的周、陳毅的毅,賀龍的龍。」說叫周毅龍。我說:「這名字很熟。」他望了我不做聲,等我回憶起來。我說:「記不清了,反正見到過這個名字。」他說:「我也是學歷史的。」我一下記起來說:「前兩年在《歷史研究》上發了文章引起一場爭論的,那個周毅龍就是你?」他點點頭,對我記起來表示滿意。我說:「博士畢業啦?」他說:「還差一年,急著出來就放棄了。」我說:「太可惜了。」他說:「有國出不出更可惜。」我以為他過來讀博士,誰知他是探親過來的。 他摸出一包中華煙彈出一支叼了,又彈一支讓我拿了,又詳細問我進歷史系怎麼申請,獎學金怎麼弄。我說:「在國內你應該再堅持一年,太可惜了。」他哧地一笑說:「可什麼惜,國內有什麼搞頭?一輩子,不說一輛車一幢房子,就是一套電器都搞不到。不出國這一輩子要窮到頭了,想起心裡發冷。有些東西騙別人可以,騙自己就太沒意思了。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中國的文化人看不穿,一個虛名哄他吊著他一輩子。可憐呢。」我說:「找點心理安慰吧,出本書死了可以當枕頭,在人世上過一遭也留了點東西在人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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