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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思文終於被推出來了,眼睛睜大著毫無表情。我跟了擔架車走,一邊問她「怎麼樣」,她眼睛眨一下算是回答了我。我想說幾句寬慰的話卻說不出,沉默著隨推車進了電梯到三樓病房。醫生吩咐幾句,又拿來一些藥和手紙離去了。我坐在床邊望了她,她也望了我,都沒有話。我想著實在應該說幾句什麼了,卻說不出,也不知說什麼好。她一隻手露在毯子外面,我抓住了說:「冰涼的。」她輕輕掙開縮了進去,雙眼毫無表情望著我,象要把我的臉看穿似的,我沒有勇氣迎接她的凝視,把目光轉向鄰床,那個女人正在看床頭小電視,對了電視自己嘻嘻的笑。思文的目光追隨著我,我倒覺得自己心裡有什麼鬼被她看透了,一舉一動一言一笑都不自然起來,好象都是故意做出來給她看的。我問:「還痛不痛?」她輕輕搖頭。在難堪中,護士送來了三明治和牛奶,我接了盤子說:「吃點東西。」她又搖搖頭。我得救似地問:「我回去給你做點中國飯菜來好不?」她點點頭。我馬上跑下樓,踩在雪地裡深一腳淺一腳往家裡跑,一路上張開嘴喘著,在冷空氣中吐著白氣。

  思文在醫院只住了一晚就被催著出了院。我只簽了個字就算結了帳。簽完字我問那個人,如果要自己出錢得付多少錢,他說:「May be three thousand。」我嚇了一跳。思文出院這天我給威爾遜教授打了電話,告訴他家中有了麻煩,問考試能不能推遲幾天,到耶誕節前兩天再考。他說耶誕節要回紐約,機票已經訂好,能不能推遲到下個學期,還要請示一下遜克利爾。不知為什麼,我沒有經過細想,心裡一衝動,就告訴教授說,我想放棄學習去找工作了。他問我是不是最後的決定,我說是的。思文在床上聽了,急得直搖手掀開毯子就下床來阻止,想搶我手中的話筒。我用嚴厲的眼神止住了她,又匆匆和教授說了幾句,道了歉也致了謝,放下話筒。

  思文臉上陰沉沉的,我只做個不懂。她終於忍不住說:「這麼哈一口氣就決定了,也不商量一下!」我說:「心裡早就決定了,就憑我讀這個書還不是坐精神監獄?」她說:「你逃避困難,你沒有勇氣接受挑戰。」我說:「謝謝你理解了我,好同志,能不能握一握你的手表示感謝?」說著強拉了她的手握了。她甩開說:「這樣難得的機會,你就這樣放棄了。國內的人都知道你讀研究生了,看你回去怎麼交待,我真的為你著急。」我說:「我欠了誰的,我要交待!我的面子觀念可沒有那些人重,為了一瞬間的光彩付出那麼多,再說是不是真那麼光彩還沒討論呢。」她說:「只有你對,別人都是傻瓜瓜?你不為了面子也要想想在加拿大呆下去不拿個學位怎麼行?」我說:「又說到這個地方來了。我這樣無能的人在加拿大呆下去?我也配嗎?你乾脆拿把刀殺我一刀算了。」她說:「加拿大是地獄!打個電話救護車幾分鐘就來了,別的地方可能嗎?人家都想移民,是有道理的。」我說:各人有各人的情況各人有各人的心思。我不勉強別人,別人也別勉強我。我不說別人錯了,別人也別說我錯了。就算錯了,也就錯了,我錯有錯的道理,世界上的事也不見得一定要對才是對的。」

  思文回到床上躺下去,說:「固執又來了。答應改百分之五十,一點都不改。我病了,我懶得生氣,我剛才怎麼這麼蠢。」說著自嘲地搖搖頭,表示不理解自己怎麼又跟我認真了。我說:「對不起了,你丈夫沒法給你掙臉。退學的事,借你一句話說,這件事就這樣定了,不要商量了。」她躺在那裡撅嘴冷笑一聲,說:「隨你,莫把我自己氣病了,我的病還沒好呢。」我說:「還是要謝謝你讓我過了一回留學生的癮。」她說:「早知道呢,又何必呢。」我說:「早知道他這麼沒出息沒志氣呢,又何必嫁給他呢。」她賭了氣說:「那也可以是這個意思,可惜世上沒有後悔藥吃。」我沒想到思文這麼重視這件事。女人有虛榮心,希望丈夫強大,這不奇怪,沒有才怪呢。這個我懂。可是懂也沒有用,越是懂了我越是想反其道而行之,心中好象有鬼一般。

  我在心裡反復體會自己的感情,有時在寂靜中閉了眼潛心去思索,覺得對思文再也難得再有那種熱情,我現在是機械地扮演著丈夫的角色。我說不出更多的理由,但心中就是被什麼追著纏著似的丟不開那種念頭。耶誕節前最後一次去學校我收到了舒明明的回信,她的熱情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說自己等我到明年十月一日。我竭力回想自己給她的信並沒有什麼特別暗示,值得她給我這樣一個承諾。我心中突突跳著,把信疊好了放在襯衣口袋裡。我擔心自己對思文的感覺是一種自我誤導,悄悄在心裡將她和舒明明作了比較。

  有一天思文不在家,我拿信紙列了表,把兩人去作對比。思文雖然更聰明更能幹有更高的學歷,甚至身材更好更漂亮,而舒明明唯一的好處便是性格溫和,我的感情本能的傾向於這一邊。連我自己也不理解,一個好處便壓倒了那麼多好處麼?但我還是不能用思文的優勢從理論上說服了自己。我疑神疑鬼地懷疑自己有點心理變態,不然怎麼會呢?我記得朋友曾說過,一個男人心中有兩個女人,他想念的肯定是不在眼前的那一個,恐怕這就是最後的解釋。沉思之間,思文開了門進來,我竟沒聽到她上樓的腳步聲。急切之間我把那疊信紙翻個邊,在上面亂塗亂畫。思文湊過來看一眼說:「寫什麼?」我一邊畫個人頭像淡然說:「鬼畫符呢。」顯然她對我在信紙的反面畫寫有一點疑心,以為我是不是給家裡寫信說她的不是,很自然地伸手把那疊信紙翻過來,看見有兩行字,卻不是信,沒有細看也就算了。我緊張得心直跳,幸而她並沒在意。又一想自己是用A和B代替的名字,她看了也看不出什麼。趁她去了水房,我把那張信紙撕下來,把窗戶打開一條縫。冷空氣進來吹得信紙嘩嘩的響,我把信紙從縫中塞出去,看它飄啊飄,飄過屋後的小坪院,掛到街道對面冰裹著的無葉的樹枝上。

  【二十七】

  那一年的耶誕節我已經沒有一點印象了,但前一天的事還記得很清楚。中午大學的中國學生聯誼會在學校國際學生中心舉行聖誕聯歡,早上我問思文能不能去,她說:「去,怎麼不能去,我還能老病著嗎?」

  聯誼會通知了每家帶一樣菜去聚餐,我說:「搞個土豆絲炒肉可以了,你的拿手戲。」她說:「土豆絲炒肉別人一看就知道你想省錢。要省也不省這幾塊錢,丟不起這個臉。我又不是趙潔,只要有利可圖不要臉也可以。帶去的菜要編號比賽的,你摳了,別人在心裡還不嘲罵你笑你。我也不搞龍蝦,不想得獎。只要別人心裡不罵不笑就好。」她和我一起到超級市場買了一隻宰好的大雞,抹上醬油和鹽,塞到烤箱裡烤了。我說:「雞有什麼好吃,大家都吃膩了。土豆絲炒肉其實還受歡迎些。」她說:「又講實在了!也不看場合,自己吃講實在,這種場合講臉面子。我跟你講,太實在的人就實在太蠢。」她的理論我很難反駁,也很難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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