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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蹲在那裡我心中象踏過千軍萬馬。半天我長歎一聲說:「走投無路,真的走投無路。」思文說:「高力偉你這麼苦那還是去醫院算了。你回國去,我一個人在這裡慢慢混下去,天也不會把人的路絕了。」我說:「你也想離婚?」她說:「我倒是不想,你要我也沒有辦法。」我連連歎氣說:「家破人亡,吃虧太大了。想起來都怪我那時候心血來潮,怎麼想起就順口溜出一句話,要你去要美元考託福。不然現在在國內過個平安的老百姓日子,又有什麼不好!苦是苦點,也不至於苦成這樣子,慘成這樣子。想一想人又何必呢!」她說:「那不離婚可以不呢?」我說:「不離婚不知道明天你又拿什麼打我,皮肉痛我沒什麼,心裡痛得受不了!」我用一根指頭戳著胸前說:「這裡,這裡!」她說:「我絕對錯了,絕對是我錯了,我心裡清清楚楚是自己錯了。但是你可不可以給我最後一次機會?只要你固執改百分之五十,我保證改百分之百。我結了婚的理想就是做一個賢妻良母,可就是被事情逼成這樣!我能不能有最後一次機會?這一次是真的最後一次了。你不信我,我寫個保證放到你那裡,我沒做到以後你拿出來,要怎麼樣我不說一句多話。」

  我說:「機會你已經有過好多次了,早跟你說再動手會出事的。到現在我怎麼相信你,你自己說!老實說我心裡最後一點感情被你昨天一打都打跑了。」她歎氣說:「我現在也不是求你,只是心裡還是捨不得你。」又低了頭半天不做聲,眼淚直往下滴,落在地毯上。突然她使勁把腳一跺,雙手握拳用力打自己身上說:「只怪我自己,只怪我自己!」我連忙跑過去抓她的手說:「不要這樣,思文,不要這樣!」她發瘋似地掙開我的手,往身上打得更重,哭嚷著:「打,打!都只怪我!讓我打,讓我打!我心裡好恨我自己啊!」又抬起一隻腳使勁踩另一隻腳,痛得咧著嘴倒在地上,伏在骯髒的地毯上嚎啕痛哭。我一把抱住她,說:「思文,你別這樣,我們不離婚好嗎?以後我們不吵架,在這裡苦幾年回去好好過日子。」我說著也淚流出來。安妮和酒鬼在樓梯上探了頭往下看,見我望著他們,馬上又縮回去。我沖著他們拼命叫一聲:「滾!」也嚎啕痛哭起來。兩人痛哭著站起來,攙扶著上樓回到房中。

  漸漸的兩個人都哭累了,聲音微弱下來,最後只剩下相呼應著的一吸一呼的聲音。兩人相望著,都不說話。我看她臉上點點淚痕,楚楚可憐的樣子,一種突如其來的欲望湧上來,在我血管中游走,模糊的一片終於凝聚成一種明確的指令。我不好意思地推她一下,她莫名其妙地望著我,詢問似地「嗯」一聲,見了我的眼神,馬上又明白了,臉上浮出一絲羞怯。我撫摸她的頭,她象羊羔子一樣軟倒在我懷中。我摟了她愛撫著,有一種新奇的感受。我一隻手用力掐她的胳膊,她忍著痛輕輕呻吟幾聲,卻一點也不抗拒。這種順從使我更加亢奮,便去解她的衣扣,她軟手軟腳地用細微的動作配合著我。鑽到毯子底下,我問:「行嗎?醫生怎麼說?」她說:「沒關係吧。」把頭靠在我的胸前。

  【二十六】

  我心裡經常疑惑著,紅塵俗世中有著某種難以理解的神秘力量早已作了既定的安排,不然事情為什麼會是這樣而不是那樣?我從來不信上帝神仙之類的話,可有時還是忍不住這樣想。有時候一念之差對一個人命運的意義,要大於他多少年改變命運的艱苦努力。那種超然的力量有時真的使人們感到了生命掙扎的徒勞無益。

  耶誕節前的一個星期天,我清早起來去華語學校給那些小孩上課。走的時候思文還睡著。我怕澆豆芽有淋水的響聲驚醒了她,就給她留了一張條子,寫了「澆豆芽」三個字。上完課聯誼會主席老宋開了車來接他的女兒,跟我講起耶誕節準備組織一次活動,問我願不願參加籌備。我毫無興趣,為了禮貌我跟他討論了一個小時,最後又告訴他我想退學了。他見我不斷看表,說:「你該回去了,林思文等你呢。那天一定來啊。」回到家裡思文喜氣洋洋地說:「豆芽已經洗了。」還表功地伸了漂得紅紅的手指給我看。我說:「怎麼就洗了,到晚上明天早上才發好呢!」她說:「你自己留條子要我洗的!」我說:「我要你澆豆芽。」她從垃圾袋中把那張條子翻找出來,說:「哦,真的是個『澆』字。」我說:「本來要到晚上,你提前了品質會受影響。」她不高興說:「我剛洗的,你自己又不早點回來。我還累得腰酸背痛呢。」我說:「你現在是孕婦呢,也不小心一點。」她笑笑說:「沒事,醫生說了要多活動,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和平時一樣。」既然洋醫生都說了,那一定是對的,反正我也不懂。

  第二天早上,思文一起來就說肚子痛,去了水房,回來神色大變,說:「有血。」我大吃一驚問:「多不?」她臉色蒼白,說:「好多。」我從床上跳起來抓過電話想打給醫院,又不知道號碼。我急急地翻著電話號碼簿,想叫一輛計程車。思文伏在桌子上捂了肚子臉色煞白冒著汗珠說:「我來。」我在一旁說:「救護車!」這提醒了她,她指指床上的外衣,說:「號碼本!」我從衣服裡摸出電話號碼本給她。她伏在桌子上給醫生打了電話,說:「救護車就來。」我扶了她到樓下去等,心裡想著:「流產了。」不敢說出來。

  外面很快響起喇叭,一輛白色救護車停在門口。我扶著思文到門口。車上跳下幾個穿白衣的人,迅速從車中拉出一副擔架放在雪地上,扶著思文躺下去。擔架把我嚇壞了,腿子直發抖。她躺下去的時候我發現她褲子上有血浸出來。在車上我拉著她的手,冰冷冰冷的。

  思文被推進手術室去,我在外面坐著,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麼也沒想。我的腦海象一片遼闊蒼白的天空,各種念頭象一隻只大翅膀的鳥飛越而過。當我想盯住一隻鳥仔細觀察,它卻振翅遙遙遠去。終於我在心中確定了流產是已經無可挽回,可不知會有什麼後遺症沒有?接受了這一事實之後,我想到了它的意義。把我和思文聯在一起的鏈條,現在已經斷了。這種陰暗的想法使我全身發冷,那念頭卻不由自主地冒出來。潛藏在心底的思想又開始活動,我竭力想避開不去細想,但越是想避開就被自我提醒著避不開。我想像著許多神色陰沉的人在微雨的街道上走著,一張張蒼白潮濕的面孔高低起伏,忽隱忽現,其中一個似乎就是自己。想看清楚時忽又閃到人群中不見了。坐在我對面的兩個人神色凝重,沉默不語。牆上的掛鐘在他們頭頂滴答響著,越過沉默的時光,那均勻的不動聲色的聲音應合著我心跳的節奏,把時間切成細碎的殘片。我忽然想著人是一種很不安全的動物,不然自己並不是個狠心的人,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產生這樣的念頭。這時我對世界產生了異樣的感覺。覺得對世人世事要重新理解。強烈的懷疑和灰心情緒在心中彌散開來。

  正默想著,有一個聲音在我旁邊說什麼,我聽不懂也沒有注意。有人輕輕觸我一下,我一看是個女護士,我呆望著她,她把手中一張表格放在矮桌上要我簽字,並做了一個簽字的手勢,我才明白她是找我。我很快地在她手指著的地方簽了名,她面無表情說聲Thank you一聲,跨出幾步,聲音滾在喉嚨裡,又停下來,看著女護士拐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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