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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我痛得一彈,橫了一條心嚷道:「你打,你打,你這個潑婦!」她又打我幾下,嚷著:「你罵,你罵,你罵得我就打得!」這時外面有人敲門,有人在問:「What happens?」又是一陣議論聲,是樓上那一對小情人。思文把發梳丟在地上,兩個人相視喘氣。停了一會外面的人走了,我說:「你下毒手,你別怪我,離婚!」她輕蔑一笑說:「總算這句話你今天甩出來了,你憋了好久了。我怕離婚,你這樣的丈夫我還捨不得,是吧?還以為自己是什麼寶貝疙瘩呢!」我說:「好,你別變口,變口你是豬!」那把扔在地毯上的發梳,我呆呆地望了半天,突然意識到那帶鋼針的橡皮翻出來是打我打的,眼盯了發梳「嘿嘿」笑幾聲,又笑幾聲心裡一酸,失聲痛哭起來。我用衣袖去抹眼淚,抹了又湧出來。我還想克制,越克制越覺得委屈淚越流,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邊哭一邊張了嘴大口喘氣,我一生都沒有這樣失態地傷心痛哭過。哭了好久,聲音漸小,變成了抽泣,可眼淚還是不斷。思文嚇呆了,癡癡地微張了嘴望著我毫無表情。我哭得有些疲倦了也麻木了,頭腦中象有許多大樹木撐著,又象鋪了幾根筆直的軌道,就摸到床上去,倒下去昏昏欲睡。

  不知道睡著了還是沒睡著,我清醒過來時天色已晚,思文也不知哪裡去了,她在我身上蓋了毯子。房子裡亮著燈,安靜得出奇,小鬧鐘一聲聲的響聽得真切。我支著身子坐起來,看著房子裡的一切,都覺得很奇怪,有一種陌生的感覺。我隱隱約約記起了下午的事情,腦袋沉沉地,又倒下昏昏睡去。迷糊中有人推我幾下,我勉強睜開眼看見思文站在床前。我說:「有什麼事?」她冷冷地說:「吃飯呢。」我說:「我肚子不餓。」她說:「不餓也吃一口。」我做夢似地爬起來,機械地摸到桌子邊坐了,在神智不清中吃完一碗飯,又摸到水房撒了一泡尿,和衣倒在床上沉甸甸地睡去。

  天亮時我醒來了,我馬上記起了昨天的事情,又嗚嗚地哭起來。淚眼朦朧中看見思文和衣睡在身邊。聽見我的哭聲,她坐了起來,靠了牆望著我,也不做聲。我哭了一會,坐起來說:「思文,我們離婚可以嗎?」她說:「隨你,你想離我也沒辦法。只有結不成的婚,沒有離不成的婚,不是嗎?今天輪到我了。」我慢慢鎮靜下來,說:「這樣下去,我們的關係也沒有辦法挽救,還等什麼呢?要試什麼都試過了。既然沒有希望,早分手對兩個人都好,特別是對你好。」她不做聲,眼瞪瞪地望了我。我說:「你也不要怪我,我傷心是傷透了,昨天的事我很難忘記。」她說:「要離婚我也隨你,我沒有話說。不過昨天的事是我不對,我可以保證這真的是最後一次了。」我說:「保證也沒有用,你保證過很多次了,我沒有辦法相信你的保證。難道你自己還相信?」她說:「我這次保證了就一定做得到,不過你不信也有你的道理,我沒有辦法。」我說:「現在保證是不是晚了點,回到昨天的現在事情還沒有到無可挽回的地步。」她說:「你已經這樣說了我就沒有可說的了。」

  我說:「離了婚我想回國去算了,加拿大雖好不是我呆的地方,我在這裡是個窩囊廢,你心裡看小了我也是應該的,我不怪你。我這副嘴臉不被別人小看,那也是不合邏輯的。壓力太大了你心裡煩,沒有耐心,這我也理解。只是我受不了,再也受不了了。這錯不是你的錯也不是我的錯,不知是誰的錯反正錯是錯定了。一件事弄壞了也不一定就是誰錯了,就算是錯事情它自己的錯吧,錯還是錯了。我並不恨你,但我無論如何不能再這樣下去,我會瘋了去的。我今天可以坦白告訴你,我對你沒有那份心思了,被你打走掉了。所以我對你就毫無意義了,毫無意義,毫無意義就是什麼意義也沒有。」我的聲音非常平靜,一點怒氣也沒有,甚至有點懶洋洋漫不經心的味道。

  她說:「我知道,我都知道。我沒有這個命我也只有認了。我實在想不起除了脾氣克制不住還有什麼不好,我又不是真的心裡壞,毒。我怪來怪去只怪自己命不好,我不信命,但不怪命又怪誰?」她說著嗚咽起來,捂了鼻子拼命想忍住哭,但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我說:「你也不要哭,我也不要哭,在這個天涯海角,沒有父母親人,哭也沒有人聽見,哭也是白哭了。」聽了我的話她倒在床上痛哭失聲。我看她肩一聳一聳抖動,心軟下來,又想起昨天的事,硬了心坐在那裡,咬緊了牙沉默不語。

  思文哭了一會,全身大慟幾下,直起身子,理一理頭髮,平靜地說:「你說,把要說的話這一次說完了。」我說不出話,眼睛盯了牆角不開口。她說:「你有什麼話趁現在都說了,現在不說,以後沒有機會說了。」我一狠心說:「別說我狠心,人的心有時走投無路了也非得狠一狠。我不想在紐芬蘭呆了,我要走。我本來想回國去,但想起到北美來一趟,來回的機票錢都沒賺到,幾件電器也買不起,太不甘心了。錢這個東西真厲害真太厲害了,到了這裡才有這樣痛心的體會。」她說:「你就這樣回去了,別人會笑你。」我說:「事到如今我還怕別人笑?我讓他們笑去,有時候想起來死都不怕了還怕笑?笑話!」她說:「那你真要回國,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裡?」我說:「聖約翰斯賺不到錢,我想到紐約去找胡大鵬,打黑工就打黑工,拼出命來幹半年,再回國去。」她說:「美國你去不了,你簽不到證。」我說:「辦旅遊簽證試一試。」

  一提到這些具體問題,我又灰了心,我還是沒有足夠的勇氣將生死置之度外獨自面對一個未知的世界。我又說:「國回不了,美國去不了,紐芬蘭又呆不下去,那我真的走投無路了。」她說:「你實在不願在這裡你回國去,我們還有三四千塊錢,你拿去,給我剩幾百就夠了。你買了機票還可以買幾大件。」停一停她又說:「你回國去倒也什麼事也沒有了,我留在這裡,比你要苦得多,要工作,要寫論文,還要準備生孩子,以後會怎麼樣,我想都不敢去想。」天啊,說了這麼多話,我倒把最重要的一件事給忘了,孩子!我垂了頭,反復在心裡問自己「怎麼辦」。讓她一個人帶了孩子在這裡?還是這樣維持下去?我面臨的現實是多麼殘酷!我的心痛得都麻木了,壓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過一會緩過來我說:「孩子不能要,到醫院去做了,他生下來沒有父親,那他太慘了,那等於是害了他。趁他現在還不是一個人,他還不是一個人。」

  思文身子往後一縮說:「不行,我要把他生下來,我一個人在這裡太孤獨了,讓我也有一點希望。他生下來就是加拿大公民,政府會出錢養他。反正你的兒子種還可以,不醜也不蠢。你心裡再怎麼恨我,有了他我將來也會在心裡感謝你。」我說:「林思文,你不要感情用事,生下來他苦你更苦。以後你還要結婚的,帶了孩子你怎麼辦?你要為自己著想為自己留條路。你想孩子了以後還可以生。」她被我說動了心,雙手捧了頭不做聲。過了好久抬起頭說:「那就聽你的,到醫院去好了。」我說:「走。」她說:「走。」兩個人都站起來,走到門邊。她又回過頭去,在地上把那把鋼絲發梳撿了,扔到垃圾袋中紮了起來。我意識到現在已經到了人生的關鍵時刻,任何一個想法,都會影響我和她的一生。我心裡突突地跳著,下了樓,我說:「搭單車去?」她說:「外面有雪。」我說:「攔部計程車?」她說:「只要你捨得。」我使勁地拍著頭說:「這麼沉,這麼沉。」她說:「怎麼辦,你說。」我說:「讓我再想想。」雙手叉在頸後蹲了下去。她坐在沙發上說:「想吧想吧,你想吧。想好了不想了再把你想的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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