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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但是這一次,天啊,我真的沒有辦法!如果這個念頭對思文是殘忍的,那麼也請上帝原諒我在這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我在走道裡來回地走著,心被撕成了碎片。這一刻與思文分手的願望是這樣強烈,簡直在這一瞬間成為了鐵一樣的決心。我這時覺得痛苦絕對不只是一種精神感受,也一定是一種肉體的感受,不然它為什麼這樣具體到可以觸摸,使我的心如此沉重?我不能解釋這時自己這種願望為什麼會這樣強烈,以至對於錢的願望也變得渺小而微不足道了。我感到了害怕,我想在心裡向自己證明,這不過是一時的衝動,是由於要接受一個新的事實而激發出來的過分恐懼,由於人的那種難以實現的意願就更加強烈的可悲天性。但這種證明不幸卻是乏力的,內心的呼聲是那樣清晰強烈無可回避。我覺得過一會如果這個事實得到最後的證明,我這一生就再也沒有幸福可言。

  這時思文從診室裡出來說:「醫生叫你。」我從她臉上看出,懷孕的事已經確證。我心往下一沉,馬上又恢復了冷靜,反而有了一種痛苦的頂點已經度過的輕鬆。醫生是一個中年男人,他笑容滿面向我祝賀,我也微笑著點頭回應。他的話我聽不明白,知道是在吩咐做丈夫的要注意什麼。出了門思文問:「醫生說的你都聽懂沒有?」我說:「半懂不懂。」她又把醫生的話轉述給我聽,我都應了。單車搭了她往回走,走不多遠我停了說:「不知單車能搭不?有震動。」她說:「沒有事,醫生說該幹什麼幹什麼,和平時一樣。」繼續騎了車走。思文在後面說:「不知道是男的還是女的?要是個男的就好了。」我說:「加拿大分什麼男的女的,又不是中國,中國城裡人也不分了。加拿大女人權利還大些。」她說:「是個男的呢,幸福操在自己手裡,女的呢,幸福操在別人手裡。還是男的好。」她居然說出這樣一番話出來,我真沒想到。看起來她已經領悟了男女之間的另一種奧秘,想起來也是我傷了她的心。

  我敷衍著說:「有出息呢,幸福都在自己手裡,沒出息呢,幸福都在別人手裡。你看我不是個男的,工作機會和獎學金都操在別人手裡。」她說:「你是特殊情況,不算。我說的是男人女人的區別,你別打岔。畢竟三十歲的男人和三十歲的女人就不一回事,老天爺設計人的時候就沒有特別公平。」我說:「那我們生個男的。」她說:「已經都定了,你這都不懂。」又說:「如果生了就把我媽媽接過來帶,滿一歲了讓她帶回國去,我們再好好幹幾年。」我說:「連懷孕這兩年差不多就完了。」她又說了很多,我心裡正痛苦著,沒聽清她說什麼,她說一句,我「嗯」一聲。她忽然提高聲音說:「高力偉!」我嚇一跳,回頭望她一下說:「怎麼,又犯錯誤了?」她說:「你不高興?」我說:「沒有啊,就是想起有點怕,這兩年差不多就完了。」她說:「問你什麼都是一個『嗯』,『嗯』什麼呢?」我說:「我想著總有點怕。」她說:「誰知道你想什麼呢,你的心思我永遠不懂。」

  那幾天我心事重重,總想著「怎麼辦」這幾個字,卻想不出一點辦法來。有時候人在某種處境中想掙扎一下,可就是用不上力,眼看了自己的餘地越來越小,這時才明白了人也只能如此,他生存的空間就是那麼一點,已經被一種看不見的力量規定好了,並不因為這個人是自己,老天爺就作出一種特別的安排。

  這樣想著我試圖豁達起來,竭力掩飾著自己的內心活動,想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可總是越注意就越不自然,內心的清高也在反抗著這種矯作,反而顯出一副遮遮掩掩做賊心虛的神態。思文顯然已經有所察覺,「處境太艱難」這樣的理由開始被她懷疑。有時她以審視的目光望著我,或者,在我做著什麼的時候,她靜靜地坐在那裡,雙手悠閒地交疊著放在小肚前,以冷冷的目光追隨著我的行動。這種沉默使我感到了沉重的壓力,我想說幾句輕鬆的話使氣氛不要這麼凝重,可思維特別的遲頓,勉強笑著說幾句,思文也不象平時那樣感興趣,只是淡淡地反問一句:「是嗎?」這簡直就是在表示說,你的表演蹩腳透了,還有必要繼續下去嗎?這更加強了我那種心虛的感覺。有幾次我真的差不多就下了決心要和她開誠佈公地談一談,免得這樣相互折磨,但總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事到如今,談一次除了徹底打破幻想之外,又還能有什麼結果?

  那幾天的內心掙扎使我簡直要發狂,我感到了神經由於過度緊張而快要崩裂。我想像著大腦中那根細細的肉質的線,漸漸地拉緊再拉緊,臨到極限,終於在一瞬間斷裂,發出一聲輕微的脆響。然後,大腦中只剩下黑洞洞的一個空間。想到這裡我打一個冷顫,拼命搖一搖頭似乎想把煩惱甩開。就在這樣的心情下,我還要勉力做出若無其事的神態,有時候拿起書來看,在書的掩護下盡情地沉思默想。雖然書上寫了些什麼卻全然不知,但我還是過一會把書翻動一下書頁,翻得很響似乎證明著一種事實,並不時地悄悄轉悠了眼去觀察思文,看她是否已經相信我沉浸在書中了。

  終於我徹底意識到這種掙扎毫無意義,也不會有什麼結果。我必須面對現實,唯一可能的出路,就是緩和與思文的關係,除此之外我別無選擇。當「別無選擇」幾個字在我心中一閃而過,我感到了一陣痙孿性的痛楚,想著人生這唯一的過程竟如此可憐,在自己最關注的問題上受到如此的制約,不能按自己的意願去選擇。我把「別無選擇」這幾個字含在口中嘖嘖有聲反復品味,從沒有想到過這樣的處境在某一天竟會輪到了自己。既然別無選擇,那就不必多想,不必任性地放縱了內心的痛苦,徒然增添自己的煩惱。正如走向衰老走向死亡,這事實又何等殘酷,但既然別無選擇,也就不必焦慮,真的,人不能為別無選擇的事情焦慮。命運已經作了這樣的安排我沒有力量反抗。這樣想了我在內心推卸了責任,心境也開朗了一點。

  沿著這個方向想到了極限之後,我又回過頭來想。畢竟,思文是一個很不錯的女人,她變了這不是她的錯,在這個陌生的國度什麼都要自己去爭取,什麼都是從零開始,要她在外面應付裕如而在家中溫柔謙順,這種要求也太不現實,她不可能隨時完成這種角色的轉換,畢竟女人不是上帝為了誰的需要造就出來的。我能夠理解她但卻仍然難以接受她。在這裡我們在家庭中的角色已經轉換,我想不清楚這種家庭角色隨著環境變化而轉換是不是必然的。別人都羡慕她,稱讚她,我卻從這些話中聽到了一種別的意味,一種判斷,一種嘲諷,這使我的心更加敏感。我心裡伏著一隻反抗的獸,等待著,窺視著,渴望著一切反擊的機會,讓這個機會給自己一種力量的證明。

  世界上也許真的就有那種強幹而溫順的理想女性,這是奇跡,奇跡培養了人們的幻想。但誰去設想奇跡就會發生在自己身上,那這個人將是註定了的悲劇人物。儘管如此我也不能就這樣承認了我們關係眼下的格局,我總還是個男人,這一點無法改變。我在心裡設計著,要軟硬兼施想辦法改變了她,回到從前。不然我不能想像以後幾十年該怎麼度過。

  我平靜下來再也不愁眉苦臉,也能夠看一點書了。「歷史分析方法」這門課的期中考試,我居然也通過了。試卷發下來遜克利爾在上面批道:「Your English is betterthan I expected。」他不會知道,這是我花了幾天的時間,把重要的地方硬背下來,考試時機械地抄上去的。要我臨場去組織文字,我恐怕寫不出成句的話來。通過期中考試並沒有增強我對學習的興趣,我的心象散沙一樣收也收不攏。我還在想著有機會了還是去找份工作,而不能想像這樣再過兩年直到畢業,那樣我在精神上會拖得精疲力盡。聖約翰斯,這個天涯海角的城市,曾給了我那麼多美好的想像,我現在對它卻已經完全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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