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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二十二】

  現在我能夠以平靜的心情對待思文,但要說到愛,卻仍難愛起來。我沒有辦法勉強自己的感情,仿佛那是被鬼而不是被我自己控制著,說是說不明白的。生活又回到正常的軌道,但那一層陰影卻再也難以拂去。

  好幾次我突破內心的抵抗,讓內心的驕傲在那種遊戲的口吻和掩護下,對她做出親熱的舉動,玩笑似地說著親熱話:「林妹妹什麼事又不高興呢?《紅樓夢》裡那個林妹妹是世界上第二喜歡生氣的人,第一我就不知道是誰了。其實她心裡沒有生氣呢,你以為她心胸那麼狹窄吧。」說了就去拉她的手,在她的手心搔搔幾下。又抱了她說:「大家來看啦,高力偉和她太太好親熱呢,就是他太太有點不好意思。」思文把其中的矯作看得透徹。她溫和地抗拒著我,把我輕輕推開。我說:「又不理我!又不理我!你猜是你不理我我急些還是我不理你你急些,你自己猜吧!」她淡然說:「算了算了,又何必呢。」

  我象被揭了衣服,赤裸裸地站在人面前一樣羞愧。尷尬地笑一聲說:「你這樣對我,你以為我臉皮有多厚呢?只有九寸可沒有一尺那麼厚,我還想給自己的自尊心留一寸餘地呢。算了算了,可是你說出來的,以後別怪我。」她說:「是我說的。說了又怎樣,可不說又怎樣?我要的是真的,不摻水的。別以為自己的自尊心是西瓜,別人的是芝麻。」在茫茫暮色中,她的表情平靜如水,讓我感到恐懼。我猜不透究竟她已是心如死灰,還是在醞釀著一場新的爆發。

  幸好我們都很忙。思文忙著寫論文,上選修課,還要幫趙教授工作。我除了上課,看書,做作業,還要時時耳朵塞了小耳機提高聽力。其它時間我就弄我的豆芽,一個星期也能賺五十多元,比我的獎學金也少不了多少。星期天我去華文學校上兩節課,教那些華人小孩「人手口,牛馬走」,也有二十塊錢。忙能夠使人暫時地忘記煩惱,痛苦也要在時間中去體驗。

  有一天中午思文問我:「我們現在錢有多少了?」我說:「三千來塊吧。」她問:「什麼時候可以到一萬塊呢?」我說:「明年五、六月吧。看起來一年一萬塊的目標可以實現。」她說:「我想求你一件事。」我想,嘿,她倒學乖了!轉念又一想,她一定有什麼不同尋常的事,要打這錢的主意了。想著心中警惕起來,本能地想去保護那點錢。於是我收了臉上的笑意說:「什麼求不求的,錢又不是我一個人賺。」她說:「那也有你賺的在裡面。

  我是這樣想,我想把這些錢拿了,再找誰借幾千塊錢,湊齊一個一萬塊,買一張money order寄給思華去,只周轉一個來回,辦了簽證馬上寄回來,她現在快申請到護照了。」我問:「借錢要付利息不呢?」她說:「那是要付的,這是在加拿大。」我說:「真的我倒不是捨不得錢,的確你妹妹來了毫無意義,白白地勞民傷財。」她說:「那不關你的事,你不用著這個急。」這件事我本來覺得不合適,她又口口聲聲說「不關我的事」,我心中的抵觸更加強烈。我說:「不關我的事,你倒是說得好聽!我們還是夫妻不呢?」

  她煩躁起來說:「你是個什麼意思呢,我說什麼你也不聽,只要是我說的就一定不聽,對也不聽!」我說:「可惜你從來沒錯過。」她說:「我沒有精神跟你噴口水,這樣固執的人天下少有,舌子講枯了也沒有用。對你這樣的人只有──」我馬上說:「殺一刀。」她說:「殺一刀也殺不出血來。我找了那麼多年找一個人,到底還是誤會了,想起來心裡一抽一抽的痛。」我說:「那還來得及消除這個誤會。」她說:「消除就消除,我捨不得!你嚇我嗎?我怕!以後再跟你嗦那些這些,現在道理不跟你講,就算你是積德,做一次好事好不?」我說:「我沒有做過一次好事,好吧?」她說:「那也可以這樣說,你還以為你是謙虛吧。」

  我不做聲,想起了那天計畫好了要改變她,現在該怎麼辦?看起來要相安無事只有什麼事都聽她的,在大事情上她一定要堅持的,不會妥協,只有我退讓。我心中怎麼也服不下去,坐在那裡細眯了眼不做聲。她過來扯我的手說:「別又想裝無賴裝過去,存摺拿來。」我用力把她的手甩開。她睜大了眼說:「那天醫生跟你講了,我現在情緒不正常是正常現象,你記得不?」我說:「知道自己不正常就是正常。你倒是想威脅我是嗎?不要為自己瞎胡鬧找理由。」她說:「我威脅你是嗎?我心裡其實怕是嗎?」說著靠攏一步,把拳頭虛晃一下。我嚇得一讓,笑了說:「又來了又要來了。又還想打人吧!」她晃一晃拳說:「我是看你值得打才打的,到哪天我恐怕自己打也沒情緒打了。」我說:「以為自己是什麼大人物吧,瞎胡鬧。」沒料到她真的一拳打過來,落在我肩上,說:「我瞎胡鬧了!」說著又打過來。我用手攔了她說:「打不得了,再打不得了,再打就會出事了!」

  她哪又肯聽,邊打邊說:「打,打!就是要打!對你這樣固執的人就是要打,你不喜歡我我就是要打。對你除了打還有第二個辦法沒有?你自己說!」我一邊攔她,嚷道:「打我還要我喜歡你!」她說:「你不喜歡我就要打!」我說:「打一個人還要一個人喜歡她!」她說:「一個人不喜歡我我就是要打!」我開了門想跑出去,她用腳把門抵了,又打過來。我迎面抓住她兩隻手,她說:「你松不松?不松我數三下!一、二、三!」我還不松,她彎了腰一口咬住我的手背,我痛得叫一聲松了手,說:「我跟你說,再打就會出事的,到時候別怪我!」她邊打邊說:「出事怕什麼,要離就離,以為誰稀罕你!還在想著自己是個什麼了不得的人物吧!」

  她追得我滿屋子跑,我東竄西竄幾次想打開門跑出去都被她堵住。這樣竄著我感到了羞恥,一股倔勁上來站住說:「你打,你打,反正你現在打人是打慣了。」她撲上來又打幾下,說:「我還懶得打了,今天夠了。」說著坐在椅子上喘氣。我看著她,冷笑幾聲,冷笑著聲音漸漸增大,突然,莫名其妙地,爆發出一陣哈哈大笑。住了笑我把手拍得「叭叭」響說:「打得好,打得好!」說著開了門說:「太好了,太好了!」慢慢走下樓去。

  一出了門就被強勁的風裹住,我哆嗦一下,想上去加件衣服,想想又算了,到廚房裡把房東搞衛生穿的塑膠雨衣披了。站在門口我歪了嘴朝空中笑一聲,自己也不明白是嘲笑還是苦笑,沿著街道漫無目的地走過去。

  走了不遠忽然聽見思文在後面叫:「高力偉,高力偉!」我忙躲到人家的門邊,看見她在風中艱難地走著,一邊叫著急急地過去了,頭髮在風中一飄一飄的。我又往回走,心中非常平靜,沒有激動也沒有傷痛,只是手足沉沉的有些遲頓。我沿了街慢慢地走,街上沒有人,人都被大風吹到屋子裡去了。陽光帶著一絲溫熱在大風中照出一個明朗的白天。走了很久我不知到了什麼地方,折回去又不知怎麼走到沒有到過的街道上去了。

  忽然聽到肚子「咕咕」一陣響,記起還沒吃午飯,摸摸口袋有幾個硬幣,掏出來一隻一隻數了,有一塊多錢。在路邊的小雜貨店買了兩個麵包,邊走邊咬,不知道有什麼味道,真跟嚼蠟一樣。心想可以騙肚子就算了,勉強塞進去幾口。想冷靜地考慮一下與思文的關係,想一會也想不出什麼名堂,又覺得毫無意義,乾脆拋開了不想。我對自己這種平靜感到奇怪,想著大概是習慣了。麵包還剩下一個實以難在下嚥,就丟到路邊,心想過一會就會有路過的狗叼走了,又想加拿大的狗可能不吃麵包,要吃肉,剛才只買一個就好了。忽然我抬起頭,發現自己面前是坡側的那一片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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