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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匆匆洗完一遍,聽聽外面人走了,開了門趕快把豆芽抬到自己房裡。等啤酒老倌解了手,再抬進去洗一遍,倆人累得直喘,怕水房占得太久,別人不高興了報告了房東。洗完後思文翻著電話簿打了十幾個電話,有兩家超級市場要我們一袋袋裝好,拿去試試。我又臨時去買了塑膠袋,一磅一袋裝好。下午我送過去,有的說包裝還不行,有的說品質差點,總還是接受了。最後剩下十幾磅,我說:「算了,留著自己吃,這個星期不要買小菜了。」思文不肯,又抓起電話去聯繫,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小餐館要十磅。我說:「我送去了,你在家做飯。」她說:「反正今天是沒心看書了,一起去吧,當它是散步。」在地圖上找到位置,倆人一起送過去。誰知走起來比想像的遠得多,差不多一個小時才到。拿了八塊錢又往回走,思文說:「腳又走痛了。」我說:「這八塊錢坐計程車回去不知夠不夠?」她說:「來得這麼苦的錢,真的捨不得用。」走到半路她說:「肚子餓痛了。」我說:「堅持一下馬上就到家了。」她說:「我餓不得,餓了頭就發暈。」花一塊錢買了一包炸土豆片。我說:「倆人跑這一趟賺了七塊錢。」她說:「肚子餓痛了那沒辦法。」

  回到家一算,得了六十多塊錢,除了成本賺了五十塊錢。思文拿著錢呆呆地看了一會,忽然哭了起來。我說:「哭什麼呢,你買土豆片我又沒有說你。」她只是哭不說話。我說:「怎麼我又得罪你了?」她用衣袖擦著淚說:「下次別發豆芽了好不?」我說:「好不容易找一條縫能賺幾塊錢,又不搞了!」她說:「兩個人忙這一整天,那幾天天天要澆水還不算,半夜還要起來,算起來兩塊錢一個小時也沒有。我想起我們自己,真的好可憐啊。國內的親戚朋友,只以為這裡有錢撿,我媽媽知道我們這樣,真的會哭的。我們有苦也說不出來。」我說:「有辦法誰願這樣?沒有辦法!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哪天有好辦法了我們按那個辦法去做,現在沒有辦法還是按沒有辦法的辦法去做。」她說:「我知道沒有辦法說服你,沒有辦法。」我說:「一大袋綠豆還剩幾十磅呢,吃得完不?扔了它不?你不想搞你就不搞,我反正要搞。」她說:「你反正不會聽我的,我也沒抱希望說服了你。沒有辦法。」

  【二十一】

  這天思文告訴我說,她大概是懷孕了。我的心一跳,身上緊張著感到了燥熱,一時不知是驚是喜。我馬上鎮定下來說:「到醫院驗了沒呢?」她說:「還沒呢,我想就是的。」我說:「怕又是情緒波動作怪了,要不我明天陪你去醫院。」她說:「也可以吧。這次感覺不一樣。」我說:「也好,也好,既來之,則安之。」她馬上說:「什麼叫也好也好,生個加籍公民不是我們一個主要的目的嗎?」說著眼睛直望著我。我避開她的目光說:「很好,很好」。」她說:「你心裡不太高興?」

  我心裡還沒來得及把自己的情緒體驗明白,被她這一問,倒真象心裡不高興被她發現了,便昂了頭迎了她的目光說:「怎麼不高興,怎麼會不高興?怎麼會呢?」她冷冷地說:「我倒真的看不出你有多麼高興。」她這一說我倒象在商店行竊被現場抓獲,已經無可抵賴非得找一個說明的藉口了。我機械地說著:「很好,很好,很好。」我說得很慢,拖延著時間,自己也感到很虛假在掩飾什麼。當說到最後一個「很好」時,我忽然想到了便有了勇氣,說:「只是我們現在太難太大壓力了,我簡直就不敢想像……不敢想像再有個孩子怎麼應付得過來。」說了這句話我覺得輕鬆了,又想起趙潔在法庭上說手裡拿了一把傘。可是我並沒有做賊的心態怎麼神態卻象個賊!思文聽了這句話,臉上卻柔和了,說:「怕什麼呢,這麼多人都生了,也沒見有誰就過不去。沒想到他會來,可來了就來了,還等到什麼時候呢。我都快三十歲了,難道不成去把這孩子做了他!苦也要熬,難也要熬,都是熬過來的。人一輩子就這麼回事,沒個容易那麼一說。」聽她說「這孩子」的時候,我心裡也泛起一陣溫柔,仿佛一個赤裸的胖大小子的影子在眼前一閃。

  晚上我感到心神不定,想好好考慮一下這件事情的意義,又怕思文看出我有心事的樣子。我拿了教科書說:「我到樓下客廳裡去看。」把書翻了幾下,就那樣打開了捧著下樓去了。下了樓我把一張沙發移動一下,背對了樓梯坐了,又把書攤了放在膝上。我坐在那裡心裡亂七八糟,一會想會有個孩子了,加拿大公民,又完成一件事;一會又想這一來跟思文的關係就板上釘釘再也無法改變,要她改變現在的性格幾乎不可能,一輩子感情生活就這樣沒希望了,怎麼甘心!我心裡還萌發著一種新的期望呢。想過來想過去總想不清楚,在心裡對自己發狠說:「想什麼想呢,想!想也罷不想也罷,你想他生下來他會生,不想也會生,想不想都是一樣,想也是空想了,乾脆別想!」

  這樣想了心中一陣輕鬆,用力合上書站起來準備上樓去。書合上時「叭」地一響,一瞬間我忽然感到一種沮喪,腳再不敢邁動,仿佛跨一步就是作了一個無可挽回的決定。我站在那裡呼吸緊張,胸口感到了巨大的壓迫感,漸漸的沮喪變成了恐慌和絕望。我喉嚨裡哼著「怎麼得了怎麼得了」,聲音含糊,只有我自己能懂得那聲音的意義。這樣哼著我又頹喪地坐下去,這時心裡已經明白,這件事對自己是一個確定的打擊。

  第二天我騎單車搭了思文去了醫院。我對自己心中的陰冷感到害怕,可又沒有辦法很自然地做出興奮的樣子。我那愁苦的心情一定被她看出來了,她說:「難道你真的怕到這樣的程度,我一個女人還不怕呢!孕是我懷,生是我生,你實在要怕還有幾個月呢。」我放寬了心,像是被她說中了心事,做出愁苦的臉說:「我真的怕,真的生下來怎麼辦,自己也顧不過來呢。」我不會扮演一個假面的角色,內心的高傲也使我不屑於這樣去做。現在勉強做著,自己也覺得不自然,心裡也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在反抗。幸好思文轉了身去問護士小姐什麼問題,沒有注意我的表情。

  在服務台我們交了社會保險卡和醫療保險卡,領一張卡片填了。護士叫我們等著。為了掩飾自己不安的神態,我拿了桌上的《TIMES》來看。上面報導蘇聯的亞美尼亞和阿塞拜疆發生大規模衝突,這對戈巴契夫民主化進程是個巨大考驗。又有麥當娜在多倫多演出,全城轟動。我想著現在在多倫多的話,說不定有機會一睹麥當娜的風采,但還沒想得太明白又否定了,門票起碼幾百元一張,我進得去嗎?正胡思亂想,護士叫她,思文就進去了。我想跟進去,護士微笑著揚手擋住了我。我不斷地來回踱著,腳根本停不下來。心裡祈禱著,希望此事非真,又是一場虛驚。又想著當年母親懷了我去看醫生,父親的心情不知如何?這時候我對自己的心看得特別清楚,甚至覺得,如果沒有這個事實,自己和思文的分手已成定局。這樣想著我更加感到了這個事實對我的殘酷性。在內心我並不是一個硬心腸的人,我很怕傷害了別人,哪怕無意中給了別人輕微的傷害,我會感到非常不安,這種不安可能還會持續很久,我甚至沒有力量去拒絕別人的意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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