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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在寂寞的時候,我常常與自己的心靈對話,我覺得在深心自己也看不清的地方,還有另外一個自己,他把我當作另一個人來審視。我想了好久,試圖弄清楚自己為什麼會產生這麼可怕的想法。有些男人在結婚以後,會因為生活的平淡缺乏預期的浪漫而對妻子失望,這也許並不因為妻子有什麼不好,而只是對平淡感到厭倦。他們在深心渴望著奇跡,有時單獨趕赴舞會,想有意料不到的豔遇使乏味的日子富於新鮮的刺激。在思文出國以後,當舒明明以稚氣的崇拜昏頭昏腦地闖入我的生活時,我沒有拒絕這種熱情。在惶惑中我安慰自己,想著這並沒有超出人性允許的胡度。對舒明明我小心翼翼地保持著最後的距離,這不是因為有多麼道德,而是沒有勇氣承擔那麼沉重的良心責任。

  好多次我在激動中想做那種我渴望著而又能夠輕易做到的事情,這時那種畏懼就提醒著我就此止步。我還不至於為了追求刺激的渴念去鑿沉家這條小船。舒明明好幾次對我說:「給我一點希望,給我一點希望。」我坦白地告訴她,我不能那樣做,我沒有那麼強大的勇氣。我心裡喜歡著她,又覺得自己虛偽透頂。到加拿大之後,我想著過去已經成為過去。可近來我又開始了有意識的回憶。

   在自己的想像中,我已經把和舒明明在一起的情景溫習過許多遍了,那些平平淡淡瑣瑣細細的事情,忽然都有了非同尋常的意義。每次與思文發生衝突之後,對過去的回想就特別活躍,舒明明的幻象就更生動地浮現在眼前。那怯生生的羞澀,那迷迷惘惘的詢問眼神,使我的心感到快意的安慰。這樣的安慰我從思文那裡也曾得到過,但現在已經很遙遠,出國這件事改變了一切。我需要這種感覺,當我在現實中得不到,就到回憶中去尋找。在這種可悲的處境中,舒明明那小鳥依人般的身影就顯得更加珍貴,更加執著地在我心中閃現。猶豫著我給她寫了一封信,非常平淡,對自己內心的感受隻字不提,這時我明白了自己對她的真實感情,明白之後更加小心謹慎。我不知道自己的前景,我怕她造成幻覺而作前途渺茫的等待,那樣會害了她對她太不公平。生活中往往就是這樣,你越是想念一個人就越是不敢表達。人真的是很怪,越是得不到的東西就越覺得珍貴,所有的心神都集中到了那一點,覺得那是最重要的,把它看成了幸福的全部。

   在這萬里之外,地球的另一面,我想起舒明明那信賴的輕輕一點頭,那求助的微微一笑是多麼難得的幸福,多麼領當不起的生活恩澤。可當時我並沒有意識到這些。連我自己也看不透也說不清楚,難道因為這些我竟動了離婚的念頭?在這種種回想的映襯下,思文的種種優越都失去了色彩。在國內時,聽見別人說思文是女性中的出類拔萃者,我心裡還很得意,覺得她真的是無可挑剔。而在這裡,當其它留學生,還有她的老闆等人眾口一辭這樣說的時候,我卻感到了沮喪。我總覺得這些話的後面的意思就是,你高力偉配不上她。那天去化學系一個博士家裡玩,他太太對我說:「高力偉你真是幸運,有了這樣的太太還有什麼可complain的呢?」我當時點頭微笑稱是,心裡卻是一聲苦笑。人有時對自己就是不理解也看不透。為什麼離婚的念頭一旦產生,就這麼強烈,我說不出充分的理由。這是一種直感,我相信這種直感一定有著充分的理由,或者,根本不需要什麼充分的理由。

  【十九】

  紐芬蘭的冬天來得特別早,幾乎還沒有感覺到秋天,冬天就來了。

  (以下略去3000字……)

  【二十】

  我要思文從化學系搞來一個溫度計,用桶在水房裡接了冷水熱水兌在一起,測了水溫,把上次買的綠豆分一半泡了,又把房子裡的電暖氣開大一些。過一天綠豆吐出一點小小的白芽。我把綠豆倒入那只塑膠大桶中,用濕毛巾壓好,每天從水房提了溫水澆幾次。水流到底下一個大桶裡,快滿了就舀出來提到水房倒了,一天幾次。晚上把水準備好,半夜也起來澆一次,怕燒壞了。豆芽一天天長上來,四天后竟長滿了一桶。我抽了幾根看了,長長的一根根,白嫩嫩脆生生的惹人愛。我說:「好了。」便和思文把塑膠桶抬到水房裡,閂上門,在浴池放了半池水,把豆芽倒進去,再一把一把撈起來,這樣洗掉綠豆殼兒。洗了兩遍洗乾淨了,有一大桶,稱了有四十多磅。我心裡高興著,多搞幾桶就來錢了。

  我給顧老闆打了電話,問他要不要。(以下略去250字)

  回去我把錢掏出來給思文看,她也很高興,又耽心我誤了學習。我說:「學習學不學都行,錢可不是賺不賺都行。」她又說,趙教授已經通知了她,到明年一月助教工作就沒有做了。我說:「剛可以多賺幾塊錢,又一個洞,豆芽的錢也填不滿。不過也好,舍了那點錢你論文就快馬加鞭了。早點到多倫多去賺是一樣的。」她說:「不做了也好,做了我心裡好緊張的,生怕一點沒做好。」我說:「下個星期豆芽再多發一桶,什麼地方有那種大桶呢?」她說:「學校教學樓有,有些都空在那裡。」我說:「那今晚去拿一兩個來。」她說:「還是買吧。」我說:「拿一個算了,買一個也要到超級市場跑一趟,還遠些。今晚沒有機會拿到,買也要買一兩個。」她猶豫一下同意了。說:「十點鐘你到趙教授實驗室來找我,十點鐘以後教室裡就沒有人了。」

  晚上我騎了車到趙教授實驗室找她,她說:「我有點怕。」我說:「怕什麼呢,我真的當這是偷,我又不去拿了。我只當家裡沒有垃圾桶,順手拿一個。」她說:「如果碰了人問你,你就說,I think it useless.」她要我複述一遍,我又複述了。她說:「有人了我就唱歌。」我說:「幹什麼呢這麼緊張,自已嚇自己吧。有人來了又怎麼樣,我當他的面也拿了。」她說:「小心,去吧。」

  上了樓我查看了教室都空著,便熄了走廓裡的燈,教室裡的燈射到走廓來,靜靜的反而有了一種緊張氣氛。我輕聲自言自語壯膽說:「自己嚇自己呀。」又把燈開了,心裡反而坦然起來。我提了兩隻垃圾桶,把裡面的垃圾倒到另一隻桶裡去,又把兩隻桶疊起來拎著。

  快走到轉彎的地方思文忽然站在那裡唱起了歌,背對著我一隻手在後面搖著。我馬上把桶靠牆放了,手插在口袋裡慢慢踱著步。一對男女學生牽著手下樓,望也沒望這邊一眼。下了樓我拎了桶在前面走,她推著單車遠遠跟在後面。到了馬路上她跟上來了,我說:「進了安全地帶了。趙潔為了八塊錢上了法庭,這兩隻桶要三十塊錢呢。」她說:「那不一樣。」我也笑了說:「那不一樣。」我要她上車,她說:「風這麼大,又拿這麼大兩個桶,會吹倒的。」我說:「我騎車你還怕,你搭我的車也有幾年了,出過事沒有?」她說:「出事還用兩次!」卻一邊在車後坐了,一隻手拎了兩隻桶。我騎起來,她說:「小心啊,兩條命!」我說:「死也不是你自個去死。」後面來的小車經過我們的時候都放慢了速度,鳴著喇叭小心地開過。有輛小車開得很慢經過,一個婦女搖下車窗說:「Too dangerous,be careful !」思文說:「我還是下來。」我踩得更快說:「外國人命要緊,沒有事也說危險。他們又沒有騎過單車,知道什麼。」

  這一次發出來的豆芽有七十多磅。我和思文在水房裡洗了半個上午。聽見三樓有人下來,腳步聲在水房門口徘徊,知道有人等著解手,我急得汗都出來。外面的人等不及了敲了,我們又不敢開門怕他進來看見這種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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