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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平生第一次,我拒絕了女人的眼淚。

  要是我對痛苦的體驗不那麼敏感,那就好了,那樣我會活得輕鬆得多。有時候我遺憾自己情緒的觸角那麼脆弱,輕微的傷害也會引起強烈的難以擺脫的痛苦。我經常在內心說服自己,「這是一件小事」,可深心又有一個聲音提醒著我這種說服是一種善意的自欺。我甚至對自己有著一種痛恨,在心裡責駡自己是「沒有用的東西」,「狹隘的小男人」,但內心的沉重仍然無法消除。這種責駡成為了徒勞無益的掙扎,反而提醒自己更尖銳地意識到那種沉重,在裡面越陷越深。在這次事情之後,我忽然感到思文臉上說不清楚的一點什麼是那樣難以忍受,潛意識中那種生理性排拒忽然明確化了。

  四年多前,我和思文認識的時候,這一點使我有一點猶豫,我無法裝作視而不見,人唯一不能欺騙的就是自己。好多次我下決心想咬緊牙關沖過去,心想結了婚就不會再想那麼多,但又懷著一種很深的恐懼,怕結婚以後那樣的感覺更加強烈。人人都說思文長得漂亮,連我那些挑剔的朋友也沒有人提到這一點,這使我想與他們交流一下感受也難於啟齒。

   我在心裡嘆息著,自己這麼敏感可怎麼得了。有一次我似乎是不經意地提到這一點,朋友馬上反駁說,天下沒有十全十美的人,真的十全十美又輪不到你了。他的話馬上解開了我心裡的疙瘩,這話真是太對了真是無法反駁。思文的柔順消除了我最後一點心理抗拒,我告訴自己這種彌補已經足夠。她對我那樣愛那樣癡心,我不忍也捨不得叫她失望。何況我周圍也沒有幾個姑娘經得起那樣近距離的仔細審視。結婚以後我幾乎忘了這一點,偶然有點感覺也沒有覺得那就是一個問題。可是現在,這種排拒的感覺又強烈起來,它阻擋著我從內心去接受思文暗示性的和解信號。對思文的感情究竟是怎麼回事,我不再在內心躲躲閃閃遮遮掩掩,對自己長時間的裝聾作啞。「離婚」這樣一個念頭一旦在心裡閃過,就再也不能抹去,它在內心看不清的什麼地方發出誘人的遙遙召喚。

  思文對那天情緒的失控顯然很後悔。她也許沒有料到我根本就不回手,也不遮擋,這樣使她的衝動找不到合理性的藉口,也找不到充足的理由安撫自己的內心。如果我還手,她心裡反而會舒服一些。她已經意識到了,這樣一種木然的態度比粗暴的反抗更加可怕。我對那天的事並沒有特別計較,沒有提及一句,只是用一種淡漠來回答她表示悔意的暗示。那幾天我無心看書,上課也集中不起精力,整天的神思恍惚。我知道思文需要一個臺階,使她得到我的諒解而又不至於太突兀羞於出口。我在一種陰暗的心理支配下,以一種刻意的冷漠來阻擋她和解的意願。該說什麼該做什麼我還是說還是做,可是語氣和神態中卻滲透著一種拒絕。晚上睡覺時我說一聲「瞌睡了」,就熄燈背對了她,在黑暗中我似乎看到了自己嘴角那一絲冰冷的笑。

  思文對我有意的拒絕已經理解,這使她羞於再做出和解的姿態。於是她換了一種方式。那天晚上她吃飯只吃了幾分鐘,一碗飯還剩下一大半,就推了飯碗,懶懶地倚在沙發上。推開飯碗的時候調羹掉在桌子上「當」地一響,這響聲使我領悟了這一舉動的特別用意。我想問一聲,猶豫著還是裝著沒注意到,沉默不語。這種沉默使我非常痛苦,我已經完全體會不到自己的冷漠帶來的報復的快意。整個晚上我都在進行著激烈的內心衝突,想著是不是該放棄這種冷漠。好幾次我幾乎就要換一種口氣去問她,為什麼只吃這一點飯,是不是病了,但總是在心裡害羞著鼓不起勇氣。又想到前幾天的事對自己來說甚至是一次機會,它使我有被良心允許的充分理由保持這種冷漠。於是我裝作沒有意識到她的自虐,說幾句平平常常的話,大多數時候用漫不經心的閱讀來掩飾沉默中包含的殘忍。睡覺之前我幾乎要崩潰了,不經意似地問她:「我肚子又餓了,煮了牛奶你也吃一杯好不?」她淡然地說:「算了。」得不到回應我馬上退了回來,默然的睡了。

  半夜我突然醒來,象心裡有什麼在提醒著自己。我伸了腳慢慢的朝身後探過去,空空的使我吃了一驚,睡意頓消。裝著翻身側了身子我發現思文裹了什麼坐在床上,一動不動。我偷偷移了胳膊看著夜光錶,是淩晨三點。我在黑暗中等了約有十分鐘,她還是一動不動象一尊塑像。我眯著眼仔細觀察了一下,她只裹了一件單衣。我縮在毯子裡頓時感到一陣涼意,心裡震顫著,再也沒有力量堅持,再也無法裝作無動於衷。我咳嗽幾聲,輕輕翻了幾次身,又睡意濛濛地呻吟幾聲,她還是一動不動。我用含含糊糊的聲音說:「睡覺了,半夜了。」

  說了幾遍她還是象塑像一樣在黑暗中沉默。我支起身子,用力把她按下去,說:「有點蠢吧!」她說:「睡不著。」還想坐起來。我伸了胳膊摟了她說:「有什麼心事睡下來想,要感冒了發燒了好些罷!你是最愛惜身體的人呢。」她嗚嗚地哭起來,哭著就氣喘吁吁身體抖動。我說:「你還在想那天的事情呀?算了,連我都忘記了。」她縮在我懷中說:「你沒有忘記,你記仇,你心裡記仇。」我說:「我真的沒放在心上,誰老放在心上呢,不就是打了幾下嗎,這點小事。」她說:「我知道,我心裡知道。」

   我知道那些空空泛泛的話再也含混不過去,就說:「我們兩個人在異國他鄉天涯海角,好難好難的啊!同心協力還應付不了,還要互相折磨。我們心裡苦了在流淚滴血有誰會知道呢?加拿大好是好,但不是對我們的好,特別是我,人都是個廢人了。我們還是按原來想的。賺點錢,生個兒子是加拿大公民,給他多留一條路,你再拿了學位,回去算了,好不?」她止了哭說:「好。」又說「那你不記我的仇了?」我說:「不記。」她說:「要是你得健忘症還好些。其實我沒有覺得自己有什麼了不起,你不要多心,我只是沒有耐心。外面壓力這麼大,幾千幾萬斤壓在身上,我都覺得腰要折了神經要斷了。我沒有耐心你原諒我一點,心裡知道我沒有別的意思就別跟我計較,你是男子漢心懷寬廣。在這茫茫的世界你再不理解我還有誰理解我呢。我抱了好大的希望,苦苦等一年把你等來,誰知又是這樣,我有什麼想頭?」說著又哭起來,肩在我胳膊中一聳一聳抖動。我感動著,卻再也說不出什麼,摸了她的頭說:「睡吧,睡吧。」

  第二天早上她情緒很好,去學校之前說:「高力偉,那天是我不對,是我犯了錯誤,你真的不記我的仇好不?我保證下次再不這樣了。」又羞澀地笑起來。我說:「好好,我忘都忘了你還老是提起!」她說:「知道你是男子漢胸懷海一樣遼闊,怎麼會跟我這樣的人計較呢。」我說:「別拍我的馬屁,拍也沒有用,我不要你說好聽的,下次別這樣就沒事了。」她說:「不會了,哪裡還會呢,我又不是瘋子。」她去了,我心裡惆然若失。這種感覺如此明顯地在心中凸出來一塊,我卻不知道為什麼。

  我知道一定有什麼原因,坐在那裡想了很久,把所有的事都想了一遍,還是不明白這種感覺的來由。我乾脆拋開了去,拿起教科書一句一句的讀下去,但那種感覺依然在意識的邊緣飄蕩,讓人感到它的陰影。我放下書,下樓從冰箱裡取了一聽可樂來喝。在嘴唇觸到冰涼的可樂那一瞬間,一個念頭在心中一閃而過,我明白了自己。原來我在深心已經把這件事當作了一個機會,一個通向解脫的起點,而現在這個機會卻失去了。明白了這一點我有了一種懊惱,怨恨著自己沒有足夠硬的心腸把冷漠堅持下去。

  連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就產生了分手這樣可怕的想法,而主要的原因又是什麼。唯一明確的是,我現在本能地希望自己是一個沒有牽掛的人,這想法連我自己也感到了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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